夢死
稱霸大陸的君主，側臥在金雕玉砌的豪華長椅上，把寶石杯器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他掀動肩上鏽金鏤銀的長袍，不經意地露出小腹下因贅肉而稍為變形的狼頭紋身。
然後傲慢地對眼前的奴隸比了個向下的拇指。那個遍體鱗傷的身軀，就這麼被背後的劊子手用大斧從腰間劈成了兩半。下半身已毫無反應，但上半身仍然尚存一息，艱難地用手撐起身體，一掌一血印地往君主那裏爬去。
劊子手默然攔在那半截身軀之手，這次對著他的眉心，想要再從中間把他劈成另外兩半。那柄大斧才剛掄起，君主眼前就冒起了血光。
奴隸、劊子手、文官、武將，所有人的眼睛都定在君主的額頭。那裏正中，剛好嵌進了那塊從大斧鬆脫飛出的刀刃。
然後夢就醒了。
多多睜開眼，稍為伸展自己的兩塊蝠翼，打了個呵欠。牠看了看樹下那個帶著紋身的人類。他早被重重樹根糾結纏繞，將其榨取成一副乾屍。再過片刻，待其骨骼被軟化、壓碎，整副軀體就會完全被樹吸收成養分，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又一個人成為夢樹的犧牲品。只能期待夢中再見。」多多心想，從牠倒掛的枝椏上望向另一端。那邊，一朵琉璃色的花凋謝下來，從裏頭長出一個人類掌心大小，像蘋果一般的果實。
多多大感驚喜。拍著蝠翼掛到果實旁邊的樹枝下。住在夢樹上多年，牠早已習慣這種結果的過程，牠期待的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夢樹只會在有所應求的人類前來時才會結果。那也意味著多一條人命的犧牲，以及，多多有另一場的「娛樂」。
果然，從遠處迎面走來一個面目憔悴的瘦弱女子。果實正巧掉下打中她的肩膀。如此微小的衝擊卻動搖到她脆弱的平衡，幾乎讓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添一道血印。
牠倒是頭一次看見如此絕望的人。但儘管如此，多多還是叫住了她，報上是這株夢樹的守護獸的自稱，並將她手中果實的細節一一告知予少女。
「吃下去就會成為夢境的主人，但代價是自己現實中的肉體和靈魂。」
聽過那些說話，少女還是心甘情願地吃下手中禁忌的果實。多多只是冷笑——這些年來，牠從來沒有遇過一個會聽取勸告的人類。或許說，那些人是早有相應的覺悟才會前來尋求永恆的夢幻。儘管如此，那隻果蝠還是繼續如此勸告每一個探訪者——並不是希望要拯救任何人，而是期待「報應」來臨時，牠可以在那人面前嘲諷「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快感。
少女她很快就失去現世間的意識。多多跳了下去，把剩下的果實吃完，也就掛回樹上，閉目靜待。
當牠再次睜眼時，那已是不一樣的世界——大地荒蕪，天空崩潰，惡毒的黑火隨意在人們身上燒著。
多多找到了少女。現在的她側臥在木製長椅上，披著一件粗疏縫製的黑斗蓬。她不像現實中纖弱得幾可見骨，但還是過份地瘦削。在那件寬大得可以當作裙子的斗蓬前，幾十個身軀更瘦弱的奴隸跪拜眼前的女王。
多多不禁輕嘆一口氣。造夢的人類，無一不想著自己榮華富貴，或窮盡一方的財寶，或位極一時的權位。但是，夢境始終是夢境，由人而起——超越造夢人認識以外之概念，不會在夢中出現。
所以這就是少女所能想像自己最霸道的模樣？不禁說，實在寒酸了些。不過有一點，無論在何人夢中都不會改變的。
少女露出毫無慈悲的笑容，隨意用手指向一個背向她逃跑的人。那人全身上下旋即燒起黑火，卻又沒有立刻將其燒死，而是非常巧妙地先把其四肢燒溶，再從下而上一點一點將身體焚黑燒壞，直至最後才讓那個慘叫不絕的頭顧化為灰土。
少女的表情更顯愉悅了。在她裙下的人再沒有敢逃走的，只管四肢跪在赤熱的乾土之上，向跟前的女王俯首叩拜。
只有一點在何人夢中都不會改變的，那就是損人利己之心吧。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多拿一點而別人少拿一點，不論誰都想自己是得益一方而他人是受損一方。即便是在夢境，能夠不切實際地創造充沛的資源，滿足所有人無底的欲望，那些人，總會想看著其他同胞跪在自己膝下受踐踏蹂躝的模樣。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顯得自己優越。這種心態，從多多觀察過的第一個夢境開始就沒有改變。
多多放眼望去，其中一個跪地求饒的男子身上，刻著一個牠甚有印象的狼頭紋身。只是對比起上一個夢境中，那個腫脹得有點像豬頭的紋身，如今這個圖案又瘦弱得像塊猴臉。多多顯得有點高興，不禁唱起只有蝙蝠才能聽見的旋律。
因為上一個夢境的主人要開始痛苦的夢境輪迴之旅了。多多最初住在夢樹並學會觀察夢境的時候，牠就禁不住懷疑︰既然造夢者都靠加害他人來取悅自己，那些被加害的人又是誰呢？
牠後來陸續在其他人的夢中看見熟悉的臉孔，那些曾經都是夢境的主人，曾經都是將天下攬於掌心的皇帝、霸主、君王；然而落在其他人的夢境裏，那些人也就成了任憑主宰的賤民、俘虜、奴隸，反過來因為他人的慾望而無辜犧牲。
直至現在，多多也會看見第一個夢境的主人在受罪——這種折磨似乎是永恆的，只要繼續有外來的人類吃下夢果，這些靈魂就必須永不息止地蒙上苦難。
但即便是對著那個看起來身世悲慘的女子，多多心中也已經沒有任何憐憫。這不過是一項交易。若果在現世中，某人多取一點，就要注定另一人要少取一點，那麼在夢境中也是如此——有誰得到快樂，就要有別的誰要承受痛楚。
何況，「永遠」這個時長對任何人都很公平。
多多已經嗅到少女身體腐敗的味道。待其現實的軀殼一死，這個夢境也會隨之煙消雲散。雖然這種奇異的夢境難得，但多多絲毫沒有不捨的意思。牠最期待的，就是造夢人輪迴到下個夢境，從天堂掉到地獄那一瞬間的表情。那個時候，多多都會睜大深黑的圓眼睛，拍著蝠翼倒掛貼到那人臉上，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一番。
「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一想到這裏，那隻果蝠的心思又興奮起來，感覺平日耗盡心思，穿梭市井之中，散播夢樹傳說的苦勞一點也沒有白費。牠相當期待下一個夢果的滋味……
多多是一個獸友的名字。
人家平時很善良的，只是任何角色在我筆下都會變成妖怪。（？）
雖然說是夢境，不過我自己想到的卻是因果輪迴。
我小時候讀的是佛教學校，我也有一個信佛的親戚。小時候向他借了不少佛教書藉看。
當時最喜歡看的是關於地獄的書籍，說地獄分多少層，有多闊多深；人們犯下何事便要受何罪，作何種輪迴等。
記得我著迷到會拿著書在上下學的路途中看呢。
後來上中學時又對基督教（還是天主教？）的地獄概念很感興趣，不過那是另一個話題了。
我在想，我在文中寫的「夢境」其實就是「地獄」吧？嗯，我也不知道。
對了，我以前寫過另一篇標題很相似（但內文無關）的文章，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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