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实际上,这种“不自觉就受到追随”超然的头狼反而可能只有在人类的想象中存在,毕竟真正的动物是不得不为了首领地位而前去搏杀的。从猴子或者狒狒这些接近人的灵长类,到每年都要把角磨尖的羚羊和驯鹿,再到鸡群里唯一能当首领的雄鸡,只要有一个族群,就总会有为了首领地位而流的血——狮群和狼群当然也不例外。

而为何人和动物都在这其中难以超脱?归根结底这才是大自然赋予的本能,而且在动物中比在人类中更加的重要,毕竟动物的族群中有首领交配权这一说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用了一些和性有关系的双关(比如“DNA”和“狗”等有时候会在相关的语境里被拿出来开玩笑的词)——说到底,这一切的烦恼总是关于性和政治。正因为活在狼群里,才会在乎谁当首领,这个性和政治的男性游戏会永远玩下去。

然而,这匹独狼却无法活得更加洒脱,他再落魄也没法说服自己游戏人生——就仿佛是被基因写死的天性一样,不论是幻觉里还是临死前,都沉醉在性和政治中。所以,这首诗才叫“男性动物”。当然他会觉得这是不可放弃的爱与责任,但可能只有他自己才信。被他牵挂的狗就地一个不信这些——他作为更进步、更开放、更自由,爱与责任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看不见月亮,但也根本不需要方向;他在火山口走失,但反正也没有真正的目的地(狗不可能真正渡海)。

然而我还是那个男性动物,我还是会搜寻那个火山口。It can't be helped(大男子主义),哪怕it can't be helped(狗)。最后只有火山回答了他,但是他也没来得及听到。

对于狗来说,他根本不知道狼群是什么样的,他会觉得争夺首领也好,带领狼群也好,对里面每个成员负责也好,把这样的事情自己的幸福感使命感捆绑在一起,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是愚蠢的。这是一条艰苦的路,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嘲笑它。狼群中的胜利者,也会摆出超然的姿态,安慰说“你没必要承受那么多”“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跟命运和解不好吗”等等——他们是真诚地在安慰。然而,这些开导,点拨,甚至是关怀,其最根本上只不过是嘲弄罢了。这就好比一个辛苦的流浪汉,有人跟他说别累坏了,人生也需要享受——可是实际上,他轻视了流浪汉的负担,这种自顾自的关怀实际上就是嘲笑。因为他看不到流浪汉承受的东西,不承认他承受的东西,只把他当做自作自受来看待,仿佛几句轻飘飘的好话就能让他解脱一样——在这个语境中,流浪汉只能变成小丑,没有其他任何的可能。

所以我就写了这个,我是天生的男性动物,我只能这样;就如同基因里规定的一样,只能在狼群里摸爬滚打,对着月亮安慰自己。而我现在就和其他所有真正为此而痛心的人一样,反而要承受双倍的压力。在父权制(狼群)这边看来,去管那些没希望的人是自作自受;而在自由主义看来,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些细微的,在生活中丝丝缕缕存在的问题,他只会觉得这是沉醉于男性游戏,所以也是自作自受。于是两个语境里都是有理说不出的,没法用文明人的方式表达,最后这种超语言的情绪只好被自嘲为“男性动物”。

当然,这首诗也并不是完全的悲观嘲讽。这首诗里面其实有一种很明显的前后拉扯:他又想追前面的头狼,又惦念最后面的狗;想往前,又想往后。如果他丢下这只狗不管,他至少保证在狼群里不会掉队;又或者他一开始就脱离狼群,加入醉生梦死的流浪,那也不用被队伍拖着走。正因为两边都放不下,他只能在中间被两边撕裂。这就是一种不一致,而这个不一致里会有一个痛苦的真实从裂缝里挤出来……同时火山口也是大地的裂缝,它下面也压抑着一个痛苦的真实。在不喷发的时候,它只会散发毒气,也就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喷发的时候它就昭告天下了:原来不只是你我在这个撕裂中痛苦,原来整个世界都撕裂了,那个愤怒的真实再也不能容忍被压抑了。只有当这个真实真正显现的时候,男性动物才能得到自己的救赎。虽然诗里的独狼没有来得及听到大地的回答,但是该发生的事情总归还是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