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 灰狼傳奇

　“灰狼”確實是一只狼，一只真正的，土生土長在北大荒的狼。

　　與灰狼相遇是在一個極冷的三九天，我搭乘的拖拉機凍壞在了朔風怒號的荒原上。我不願在咆哮的暴風雪中無望地等待，只身返回一百裏外的連隊，在一具頭蓋骨被獵槍子彈打穿，然後剝去了皮的母狼屍體旁，我遇到了只有兔子大小，正在吱吱尖叫著吮取乳汁的小狼……它不顧我的驅趕，堅定不移地，不遠不近地尾隨著我，一直跟著我回到了連隊……

　　就可憐的小狼而言，它不得已進入的是個充滿了敵意和危險的世界。它的真正敵人不是殺死了它母親的人類，而是牛、馬、鵝、豬等人類飼養的動物：一見到小狼就又踢又頂又咬，連公雞們也扇動著翅膀居高臨下地將小狼啄得團團亂轉……知青們大都極為粗心，幾乎無人真正關注過小狼——為它起了個“灰狼”的名字之後就什麼都不管了。但是，灰狼肯定不曾挨過餓，因為知青連隊吃肉從來沒憑票供應過。

　　灰狼喜歡單獨活動，從不打擾別人。我很願意領著它四處轉悠，但它極不配合，大多時候耍賴不走或是走到半路便逃之夭夭。灰狼對待我的態度與對待別的知青態度一樣——狼不同於狗，狼是不需要主人的。

　　仿佛轉眼之間灰狼便長大了，長得極為雄壯。曾經欺負過它的牛馬鵝豬們見到它都連逃帶躥。灰狼對它們根本視而不見，似乎已經把曾經遭受過的欺辱完全忘記了。它每天都要繞著連隊營地巡視一圈，唯一遠離的是連隊的哨所，那裏有攜帶“漢陽造”步槍的哨兵——灰狼不懂得仇恨，但卻是有記憶的。

　　灰狼來到連隊的第三個冬季，漫天漫地的飛雪把世界變得空前的潔白。然而……

　　夜半時分——那天狂風暴雪的咆哮聲極為猛烈，但我仍被灰狼那糁人的狂吼聲驚動——我跑出宿舍一看，灰狼居住的“狼穴”大門洞開，狼迹直奔羊圈……我返回宿舍，將早已被驚醒但不願離開熱被窩的連長強行拉了起來，順手抓起一根“兵團造”三節棍，趕往羊圈。

　　左突右沖的灰狼正在與五六只餓狼殊死搏鬥（我實在無法描述出當時的真實畫面，因為雙方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太猛了）……我發出了可能也是非人般的吼叫。灰狼和狼群就像沒聽見一樣。老羊倌和飼養員居住的小屋裏倒是亮起了燈，但沒有人敢出來……

　　我不是膽小鬼，但我的確沒有勇氣沖上去幫助灰狼——那搏殺場面實在是太血腥了。就在我進退兩難之際，手持“漢陽造”步槍的連長與一群手持刀槍棍棒和手電筒的知青趕來了。狼群像聽到了命令一樣，在同一瞬間飛速撤離了戰場，一溜煙向荒原方向逃去……乒！乒！乒！連隊朝著逃走的狼群連續開槍。

　　“別開槍！”我下意識大聲阻止。“他媽的！跑了也得打它個落花流水！”連長一邊喊一邊射出了槍膛裏最後一粒子彈。

　　槍響之後，灰狼果然也一溜煙地順著狼群逃跑的方向狂奔而去，甚至比倉皇而逃的餓狼群逃得更狼狽，更慌亂。

　　“灰狼——回來！”知青們一齊高喊，灰狼沒有理睬，轉眼間便消失在狂怒的雪夜裏。

　　灰狼被連長的槍聲嚇壞了——它最恐懼的就是槍——殺死它母親的凶器。這種恐懼已經深深地融進了它的“潛意識”或者“無意識”，並且會傳給後代，如果灰狼能有後代的話。

　　天亮後，知青們清理了灰狼與群狼惡鬥的戰場。羊圈周圍（尤其是門前）的雪地被踐踏得慘不忍睹，到處是汙血與皮毛……羊群沒有任何損失，就是說，一只餓狼也沒能闖進羊圈……灰狼用實際行動回報了連隊將近三年的養育之恩，保護了集體財産。

　　灰狼再也沒有回到連隊。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從現在的觀點來講，當年連長開槍是幹了件好事（半個世紀前還是荒原之王的狼如今已淪為可憐的保護動物了）。但我至今仍不明白的是：灰狼為什麼要挺身而出保護羊群？它沒有看家護院的義務，也不是保護羊群的動物；更不可能是接受了集體主義的教育，因為沒有任何人向它灌輸過任何有關“人”的說教——人的世界與狼的世界根本就是毫不相幹。僅在動物園裏見過狼的兒子倒是語出驚人：野生動物與人類本來就是一個地球上孕育的生命，狼之初可能也是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