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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達尼號》與奧斯卡獎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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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12-04-24 12:10 AM 發佈 (11269 查看)
本文轉載自《左看右看好萊塢》
1998.3.31
作者:王北固
全球影迷矚目的第七十屆美國奧斯卡金像獎,在洛杉磯時間三月廿三日晚間揭曉,被一致看好而提名十四獎項的《鐵達尼號》,果然以獲得包括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在內的十一項獎,而「平」了奧斯卡史上獲獎最高紀錄的《賓漢》BenHur,不負其最近大半年來在全球大破票房紀錄的驚人收入。
先談一下它「平」了《賓漢》的紀錄,這件事其實「不平」。所謂「平」是指純獲獎項數相等,皆高居美國電影史上的第一位的十一項獎。但細究一下,有兩方面遜於《賓漢》。
《賓漢》提名十二項只失去一項(這一點又是影史紀錄),而《鐵達尼號》提名十四項(這一點也平了一九五零年《慧星美人》AllaboutEve的影史紀錄)獲十一項獎卻失去三項,在獲獎數對提名數比率上,遜於《賓漢》。其次,在各自獲得的十一項獎之中,兩部電影都同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大獎而互不相上下,但接下來的四大演員獎之中,今年《鐵達尼號》全部拱手讓人,遜於當年(一九五九)《賓漢》獲得半數--最佳男主角與最佳男配角。
不過,這些趣味比較之外,這兩部巨片還有兩點相同之處:一都是大場面的驚險刺激性劇情,使用了相當的電影特技效果;二都是與當時代國際間的美國處境有關的「政治電影」。最上乘的政治電影,並不是如《紐倫堡大審》、《白宮夜未眠》等的直接描繪政治故事的電影,也不是如《現代啟示錄》藉國際政治的尖銳事件(越戰)的諷喻故事。而是如《大國民》、《教父》之類,本身有一個獨立完整而與政治完全不相干的引人故事,通過電影文學性的象徵或隱喻手法,借事移情地烘托出另一個模型近似的政治意義。《賓漢》與《鐵達尼號》也都屬於這一類。
敘述古羅馬帝國時代,一個猶太貴族青年的傳奇命運(先遭變故而淪為奴隸,後因奇遇再恢復地位)的大型古裝戰爭片《賓漢》,一九五八年推出是為了配合猶太民族「復國」建立以色列十週年。故事內容猶太貴族的起伏命運,暗示了猶太亡國到以色列的「復國」史。片中促成這位猶太人恢復地位的闊鍵,是因一場海戰中他偶然救了一位羅馬將領的命,之後受其庇護之故:這與現實上猶太人依英、美兩大海洋霸權而「復國」,相當吻合。而電影又以此暗示美國是廿世紀的羅馬帝國,在好萊塢歷史片中已非新鮮事。至於片中毫不避諱的「反奴役」教條,以配合冷戰初期對蘇聯集團的反共神話,自然不可少;而用在猶太人傳奇故事上,又可收暗示性的醜化納粹作用。嚴格地評價,《賓漢》的冷戰教條味十足,但以其符合西洋上古史以及基督教義,兼具大場面大動作(其中賓漢本人參加的古代單人四馬戰車驚險比賽,長達半小時)與傳奇的娛樂性,仍屬上乘。
《鐵達尼號》是另一類的藝術成就:以一艘在當時全球最大最進步最豪華的載客輪船的遇難沉沒,來隱喻象徵二十世紀初期與末期的兩大帝國的瓦解沒落:大英帝國與蘇聯帝國。
電影之外的世界現代史,本世紀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兩年,血腥的大英帝國的全球海權勢力達到巔峰,而以這艘有史以來最大的豪華客輪的海上奢侈之旅,炫耀其「日不落」光輝。「鐵達尼」音譯自英文Titanic,意為巨大的或巨無霸,是古希臘神話「泰坦」(巨人神Titan)的衍生詞。二十年前開始流行於全球體育場的合成塑膠田徑跑道「泰坦」,也源自此字--此神在西洋傳統神話之中有崇高地位,是天與地所生之子,與另一以肩撐天之神阿特勒斯Atlas(註:此字因此又有「大地輿圖」的意思)為同位神。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英國力控全球而自認為「厭倦的撐天者」weary Titan。巨大豪華客輪取名Titanic,即有躊躇滿志睥睨宇內的意思。然而自滿必招損,首航即觸冰山而沉沒,英海權帝國的全球霸權,自此盛極而衰。
一九二一年四月鐵達尼號沉沒時,巴爾幹同盟已經成立一個月,同年十月即爆發第一回巴爾幹戰爭--翌年再爆發第二回,這兩回小型國際戰爭,被稱為其後一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序幕。鐵達尼號象徵英國海權力量達到巔峰,首航沉沒後即展開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序幕,大戰打了四年二九一四到一九一七)結束之後,大英帝國就開始走下坡而衰落了。
一九一七年美國崛起,英衰落、德戰敗而俄羅斯發生革命--一個老牌殖民海權帝國衰落時,另社會主義「帝國」蘇聯正悄悄誕生。而二十世紀末一九九一年底至一九九二年初蘇聯崩潰瓦解,也正是鐵達尼號沉沒的八十週年。好萊塢選在沉船八十五週年時推出影片,在次年(今年)一九九八年奧斯卡獎的七十週年上大放異彩,此時也正是後蘇聯的後冷戰成熟期。好萊塢頗有藉重拍《鐵達尼號》,來重新詮釋二十世紀初期與末期先後衰落的海權、陸權兩大帝國,來暗示新時代的美國獨霸局面。
這次重拍的《鐵達尼號》,比起五十年前的黑白片,除了在劇情場景上的豐富化之外,電影主題所強調的宗教精神,也複雜得多;以故事表層的反資產階級左傾色彩移民意識,通過以愛情裹紮的基督教救贖精神,來闡釋在災難中突顯的美國清教徒思想。包裝上,則是最近幾年好萊塢電影的主流:女性主義與新型災難片,兩者交織而成。奧斯卡金像獎連續三年,把最佳大獎頒給救贖精神的女性主義電影:一九九六年《遠離賭城》的最佳男主角、一九九七年的《英倫情人》和今年《鐵達尼號》都是最佳影片,應該有配合第一夫人希拉蕊襄助柯林頓總統主政白宮的意味。
好萊塢電影的救贖精神,自一九七九年柯波拉的經典之作《現代啟示錄》復興了二十多年前約翰福特《搜索者》的右傾救贖精神之後,逐漸成為思想主流,而一直有左右搖擺的趨勢:一九九二年最佳影片《殺無赦》,保守派明星導演克林伊斯威特表現了難得的左傾救贖精神(所以去年他送去坎城參展的《一觸即發》重新向右靠);一九九三年最佳影片《阿甘正傳》則以上乘手法搓揉了左右合流,同年未獲大獎而全球好評的馬丁史科西斯改變風格之作《純真年代》,左右合流隱含在女性救贖主義之下。今年最佳影片這部《鐵達尼號》,也是一部十分強烈的女性救贖主義電影,政治意識形態上則是「以左贖右」的清教徒思想。
電影開頭不久的飯局之中,幾位富豪菁英熱衷討論鐵達尼號的「巨無霸」有多大時,女主角即以佛洛依德理論指出男性心理多喜研究「尺寸」的大小,尖酸令人噴飯捧腹:接下來船東竟隨口回應「弗洛伊德是誰?他在船上嗎?」電影如此不留情地譏嘲資產階級不學無文(註:一九一零年代弗洛伊德正在歐美心理學界大放異彩)財大氣粗。以左傾嘲諷點題之後,就是流浪少年畫家的男主角,出沒於頭等艙富豪與三等艙平民普羅大眾之間,以其純真質樸,一再對資產階級名流文化進行多重的顛覆:菁英階層的虛偽做作,富豪的冷酷陰狠無人性,名流社交場合的勢利與市儈,資產階級禮教束縛之下女性尋求解脫的自由慾望,金錢主宰之下人類的奴性醜態……而共同匯聚到女主角的反叛過程,與自由愛情的徹底解放。
在激烈的愛情故事掩護之下,電影的前三分之二劇情,演繹一大段含脊普羅反布爾喬亞(資產階級)的左傾移民意識。男主角與其西班牙裔夥伴賭博贏了東歐移民的船票而混上鐵達尼號,安頓行李之後跑到甲板盡頭看海看魚嬉戲,在船長微笑遠遠注視之下,踩上船頭欄桿迎風高呼「我是世界之王!」(西裔則喜稱他已看到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這句移民心理的歡呼之辭,在七十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柯麥隆領取最佳導演獎時又重呼了一次,則是雙語用意,來暗示鐵達尼號沈沒了英國海權後的美國霸權。移民意識與隱喻美國稱霸,在片尾船已半沈傾斜的眾人慌亂驚恐中,神職人員一面唸禱告詞一面不斷重複「舊的天地已過去,自此將前往新的天地」,又是一組雙關語,以鐵達尼號象徵舊世界的沈沒,而在渡海的大災難之後往美國的新世界。
這其中的一個關鍵是:誰能得救不死而登上新大陸?這也是十七世紀初「五月花號』首途北美以來,新英格蘭區的清教徒三、四百年來不斷探索的命運問題。答案其實在「五月花號」之前早就提出來了:北美基督清教的前身英國長老會的前身英國國教(聖公會)的前身卡爾文教派,其主要教義就是「人的得救與否,生下來就已注定」的「預定論」--事實上「五月花號」乘客及其後繼者,是在這個絕對信念的鼓舞之下,前往北美蠻荒區開拓新天地的。
清教徒思想的預定論,也就支配了美國基督教的救贖精神:預定不能得救的人,要被犧牲而去救贖預定得救的人。《鐵達尼號》前面三分之二的劇情,把虛矯的資產階級罵得體無完膚;然而到了結局時,男主角及其二普羅夥伴都失去生命,得救的卻是女主角及其冷血資本家未婚夫。而片尾女主角在冰冷海水之中凍得奄奄一息,堅持划救生艇來巡視浮水者中的活口,因而救起女主角的水手幹部,是個西班牙裔--畫龍點晴地,把移民意識與救贖精神,作了總結交代。
但「以左贖右」未必就是貶左揚右,左右兩派在美國本來都成不了氣候,而永遠是自由派與借右的保守派之爭與消長。《鐵達尼號》仍是男主角以自由精神煽動女主角,對保守派資產階級偽道學反叛。這種追求自由的精神,除了與移民意識結合,與左傾普羅大眾(在三等艙的熱情奔放歌舞歡樂)反資產階級偽道學精神結合,更透過一顆名鑽項鏈,而上承法國大革命的自由思想傳統。
編劇與導演在整部電影中精心設計了一個「眼」,就是那顆被稱為「海洋之心」的藍色巨形鑽石項鏈。電影開始的打撈沈船作業,目標就是它,而男女主角與富豪之間的三角關係愛情也集中在它,銀幕之外的宣傳,也把它與當代珠寶熱牽扯起來。
它原來屬於十八世紀的法王路易十六,法國大革命把他送上斷頭台,鑽石下落不明,後來輾轉到了本片女主角的未婚夫青年富豪手中,而準備贈予她作結婚禮物,卻在男主角為她畫裸體畫的戲段之中,使他被栽贓盜竊此寶物而遭逮捕。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是新興起的資產階級打倒貴族與王政,資產階級得勢一個多世紀之後,二十世紀初期歐洲再因社會主義勞工運動,而爆發普羅大眾的覺醒騷動,要再革資產階級的命--整個歐洲近代兩段革命史的自由思想,用這一條巨鑽項鏈串起來,編劇手法倒是別開生面。
「海洋之心」不但串起兩段先右後左歐洲革命史,另外又串上了三幅歐洲名畫。電影開頭,打撈者在沈船中的保險櫃裡找不到巨鑽,卻發現一張全身裸體美女素描,畫上胸前掛著巨鑽頃鏈,使他們為繼續追蹤它,而相信百齡女主角現身說法追憶愛情故事:船觸冰山之前,男主角先為她畫全身裸體素描,之後再逃入行李艙的華貴轎車裡偷嚐禁果。於是這張素描在電影裡的重要性,就超過了巨鑽,而要增加一些份量來支撐它--編導動用了三幅歐洲名畫。
第一幅名畫並沒有出場亮相,因為那張素描就是模仿哥雅的《裸體的瑪哈(美女)》,唯一不同之處是畫中裸女躺姿的頭腳方向顛倒過來,並且多「穿戴」了一條巨鑽項鏈。編導特別安排由男主角拖來如哥雅畫中裸女所躺的長椅沙發與靠墊,並且一再要女主角把兩手攏在頭上其中一隻曲指觸額,而完全依照哥雅畫中裸女姿態。更深的模仿則是在名畫背後的故事。十八、九世紀西班牙宮廷畫家哥雅這幅畫傳世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它是世界藝術史上唯一的「兩幅畫」--他為某貴族的情婦作畫,而私下偷畫了這幅裸畫(另一幅是構圖尺寸完全一樣而穿衣的《著衣的瑪哈(大女)》,險遭貴族持鎗追殺。《鐵達尼號》女主角的未婚夫,後來也持鎗追殺男女主角。
另兩幅是襯托女主角愛畫,而帶上船布置在豪華大套房內的,一幅是印象派大師莫內的《睡蓮》,一幅是畢卡索創建立體派的驚世之作《阿維儂的少女們》。莫內的畫用來陪襯支持印象派的資產階級。而畢卡索這幅畫中的「少女」,其實是一群街頭妓女的放浪形骸--電影後段船將沈時,女主角的未婚夫,即以「妓女」來斥責形容她的偷情行為。
但這兩幅本世紀初期的名畫實際並末隨船沈沒,其中《阿維儂的少女們》,就收藏在鐵達尼號未能「鐵達」的紐約市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中。這兩幅名畫沈海底的「無中生有」情節,並非編劇的疏失,而正是以此做全片的合理註腳。整部電影本來是女主角在一百零一歲之時的追憶,而在結尾時卻說男主角這個人「沒有留下任何紀錄」(船票是賭贏別人的);他與兩個夥伴都死於海難,其他在船上能記得他的人,即使船難未死也不可能如女主角再活八十幾年。於是這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便可能是個女姓老人癡呆者「無中生有」的個人夢幻史,而不必深究其真實性,而可以避開「鐵達尼號歷史學會」這類團體與專家學者們的質疑,而以合情合理的虛構坦然問世。這個虛構與坦然的背後,卻是好萊塢「犧牲」兩幅歐洲名畫,來救贖一張美國無名素描,令人震驚。
這一張美國無名素描,凌越了三幅歐洲名畫,背後隱喻著深沈的美國清教徒思想。素描對於油畫而言,既是預構的圖稿,也是擺脫色彩而追求光線精確度的淨化圖(接近孔子說的「繪事後素」)。《鐵達尼號》就藉這個素描追求純淨而超越彩色油畫,暗示了清教徒 Puritan 的清潔純淨 pure 精神。三幅名畫分別屬於十八世紀末浪漫主義的哥雅、十九世紀末印象派的莫內、廿世紀初立體派的畢卡索,在時代與藝術思想上兼具先後傳承的開係。而美國清教徒的預定救贖論,正是十六世紀反抗天主教的卡爾文派,傳遞給英國國教,到十七世紀再衍生出長老會與清教,最後到了北美的一脈相承--過程不斷地淨化基督教徒的心靈。而淨化出《鐵達尼號》純淨的愛情,與唯一倖存的女主角。
《鐵達尼號》女主角的追憶,又在有意無意之間給奧斯卡七十年作了一個小小註腳;最後她說船難獲救倖存的富豪未婚夫,後來在一九二九年美國經濟大恐慌時,因事業失敗而自殺。奧斯卡獎就誕生於此前一年的一九二八年大繁榮顛峰期。
假如美國影藝學會多猶豫一兩年,到一九二九年十月紐約股市大崩盤而全球大恐慌之後,接著持續十年的不景氣,可能就使這個獎無限期延後,而錯失了一九三零年代好萊塢的黃金時期,以及其後的美國電影稱霸全球。
奧斯卡七十年的金碧輝煌,烘托了好萊塢的百年興旺。「好萊塢」是個音譯名字,「塢」字用得好,很切合藝術圈子氣息。而其原文Hollywood其實是Holy加上wood的變形,兩個字合起來也就是「神聖森林」的意思,是個典型的美國民族文化的名字。Wood「森林」(註:一般的情況常以複數形貳出現即Woods)是北美英裔民族的鄉土文化泉源,Holly「神聖的」則是標準的基督教文化的名詞。「好萊塢」這個美國通俗娛樂商業傳播文化中心,名稱之中竟然有宗教字源,可以看出來北美清教徒思想藏身之深。奧斯卡七十週年時,把影史紀錄十一項大獎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頒給《鐵達尼號》災難片,應該不是偶然或巧合,而是這部電影裡深沈的美國清教徒思想,完全符合好萊塢「神聖森林」的基督教文化淵源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