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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欺矇與詐騙──馬克斯.霍克海默的「啟蒙詐騙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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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破報《閱讀左派》
網址:http://pots.tw/node/1348
Posted in 復刊456期 | 宋國誠專欄 由 王婉嘉 在 週四, 2007-04-19 16:03 提供

文/宋國誠(文化評論家)

處在瘋人統治、不義橫行下的亂世中,生活在依賴不可靠的人替我們的時代看相的年代裏,人們對真理愈加渴望時,就會對真理本身愈感懷疑。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 1895-1973),這位德國猶太哲學家堅信,「哲學必須是悲觀主義的」、「真理只能展示批判與否定」(註1),因為啟蒙真理已經蒙塵,理性的信用已經破產。在霍克海默的那個時代,走了一個災難的法西斯,又興起了一個「宰制世界」(verwaltete Welt) ─資本主義。在這種夾縫中,「太初有道」─語詞(word)淪為巫術,理性退化成訛詐的工具,文化成為誘拐消費的騙詞。世界失去它本來的面目,哲學家變成憂鬱患者。

啟蒙作為一種「欺矇」
如果在今日依然有人相信運用戰爭可以在另一個國家建立民主制度,那麼霍克海默所說的「新野蠻」並沒有在歷史中消退,而是在21世紀美國「德州石油政客」的代表─小布希身上再度印驗;這意味著從希特勒到小布希的「啟蒙暴力」,依然在跳樑作遂。之所以說「再度印驗」,是指如果霍克海默關於啟蒙的批判是依據1930-40年代的美國現象來論證文化走向其對立面的一般趨勢,那麼這一趨勢在今日不是停歇,而是繼續推進。

然而,什麼是啟蒙(Enlightenment)?何謂「啟蒙精神」(Enlighten Spirit)或「啟蒙主體」(Enlighten Subject)?什麼又是「大眾欺騙」(Mass Deception)?一般認為,啟蒙就是十八世紀西歐啟蒙運動以來的科學理性精神。啟蒙精神既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更是資產階級市民社會的運作法則。在與阿多諾(T. Adorno)合著的《啟蒙的辯證法》(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一書中,霍克海默是在更為寬廣的意義上使用啟蒙這一概念:它泛指一種旨在把人類從恐懼、迷信和蒙昧中解放出來,確立科學理性之主宰地位的進步思想,如霍克海默所言:「啟蒙的根本目標就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sovereignity)(註2)。這裏所謂的「自主」,是指一種「主體權利」(主權),也就是一種被啟蒙了的現代人自負與權威。而所謂「啟蒙的辯證」有兩個涵意,一是指啟蒙精神的逆轉、倒行、變質與矛盾,它表現在「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遭致的災難之中」(註3),自我變成了異己,理性轉化成瘋狂,人脫離了地獄之後再入地獄。另一個涵意是指對啟蒙的詰問與反思,這是一種從自身的對立面來逼問自身之矛盾性的批判思維,從一種承諾的失敗後果回溯一種本質性的「不可承諾性」。在此意義上,《啟蒙的辯證法》旨在討論那個原本試圖通過理性把人類從神話鐐銬下解放出來的啟蒙精神,如何通過一個獨斷的知識論體系而轉向它自身的對立面,從中探討人在脫離愚昧之後不是進入真正的人性處境,而是沉陷在新的野蠻狀態。綜合來說,霍克海默的目的就是在揭穿啟蒙精神的「欺騙」(deception)和「狡詐」(artifice),指出啟蒙如何由進步走向衰敗的過程,從教導人類翻轉為欺騙大眾。

理性的兩個危機

通過一種「內在批判」(immanent critique)的思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分 析了西方社會對自身解放潛能的誤導與摧殘,探討了西方理性主義的危機,並因此得出當代西方社會下人的命運更為灰色的結論。霍克海默看出了啟蒙的內在弔軌,那就是啟蒙高舉理性的大旗驅走了神話,但卻使自身成為新的神話,於是(理性)的神話變回了啟蒙,這意味著啟蒙與神話之間有著魔咒一般的相似性:啟蒙通過摧毀神話而使自己成為神話。

這裏所說的「理性」是指工具的、以主觀意識來理解的理性,一種純粹「分析的理性」或「解釋」(Verstand),它通過形式邏輯和數學公式,把自然簡化為純粹的客觀性,純粹作為知識分析和控制的對象。分析理性和另一種更為本質的、主客互動(inter-subjective)的「綜合理性」(Vernunft)是不一樣的。霍克海默指出,儘管人類利用理性從神秘思維中解放出來,但人類至今仍然被束縛在神秘主義的網絡之中,這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工具理性與交換原則被有計劃的組織成為一種「量的單一結構」,「數字成了啟蒙精神的准則」,每一種事物都被歸結為另一種事物的抽象等價物,以便為普遍的交換體系服務,也就是質的區別和非同一性被強迫納入量的同一性之中,亦即「通過把不同事物還原為抽象的量的方式使其具有了可比性」(註4),其結果是本真的個體性和自由成了犧牲品,「無個性」成為普遍的社會個性。

工具理性的第二個危機是它自始就和支配自然的思想相聯繫。在工具理性之下,運用科學以控制自然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意識形態,於是「對客觀的主觀支配」通過科學的具體化達到了「對主觀的客觀支配」,通過對「外部自然」的支配達到了對人的「內在精神」的支配,最後則以對「每個個體」的支配實現了對「社會整體」支配。儘管當代科學家以進步、效率、幸福來掩飾這種支配,但實際的情況是:進步等於壓抑,效率掩飾剝削,幸福變成妄想!

自由作為一種「詐術」

啟蒙的虛假性可以追溯至希臘時期,這意味著一開始,啟蒙的神話本質早已落在其所欲摧毀的神話之中。霍克海默以荷馬史詩為例,說明啟蒙的本質就是「詐術」。在一篇題為「奧德賽」(Oddsey)神話故事中,描述奧德賽和一個叫作「波呂斐摩斯」(Polyphemus)獨眼怪獸鬥爭(鬥智)的過程。故事本身說明了「自由」是通過自我否定、壓抑和欺騙而獲得的,人類集體文明的進展總是伴隨著對個體自由的壓抑而形成的。在啟蒙的歷史過程中,文明採取了「佛洛依德式的辯證」:人類的自我肯認採取了自我貶抑的形式。

奧德賽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運用「木馬屠城」的詭計使希臘聯軍獲得勝利。他在由特洛伊返鄉的途中,飄流到庫克普羅斯(Cyclopes)附近的一個小島,他帶了12個同伴上岸,在一個山洞裏遇到一隻獨眼怪獸,這個怪獸每次殺害並吞食奧德賽的兩個同伴,並將奧德賽一行人關在一個石洞裏,以巨石堵住洞口,防止奧德賽及其他同伴逃走。而奧德賽則一面假裝獻酒把怪獸灌醉,一面宣稱自己的名字是「無人」(Nobody)。怪獸被灌醉以後,奧德賽和他的同伴以一根燃燒的木棒刺入獨眼怪獸的眼中,獨眼怪獸在巨痛之餘尖聲呼叫庫克普羅斯族人來營救,並高喊:「『無人』(沒有人)刺殺了我,『無人』(沒有人)欺騙了我!」,族人聽到牠說「沒有人刺殺牠」,以為牠發了瘋,便各自散去了。於是,奧德賽就把自己和同伴貼在羊的肚子下面,驅趕著羊群從瞎眼怪獸守候的洞口逃了出去。這個寓言故事,是在說明「欺騙」與「自由」之間的關係。奧德賽通過一種「自我無名化」的偽裝換取了自己的自由,這與人們對於啟蒙的態度如出一轍。(待續)

註1:Max Horkheimer∕Theodor Adorno, 《啟蒙的辯證法:哲學斷片》,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2003,頁233
註2:《啟蒙的辯證法:哲學斷片》,頁1
註3:同上
註4:同上,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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