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黑馬在廣袤的草原上飛奔,鐵蹄踏過被烈風刮倒的草,向著看似無盡的草原盡頭奔去。德雷克坐在瓦裏的後面,瓦裏除了髒兮兮的衣服,似乎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疲勞,受的傷也痊愈了。德雷克稍稍放松了些緊繃的神經,坐在黑馬前的人也許不是敵人,但也不是朋友,他仍然捉摸不透這個奇怪的人——他的衣服顯然不是密特亞城內人的衣著,不管是貴族或是平民。
密特亞巨大的黑影在他們身後漸漸遠去,如一頭巨大的野獸虎視眈眈地望著草原上的一切。前方是魚肚白的地平線,還有幾顆明亮的星星隱藏在白光裏,漸漸隱去。這匹黑馬是德雷克看過的跑得最快的馬,而且它邁出的一步大約是一般的馬的兩倍。德雷克看了看挂在黑馬兩側的袋子,裏面除了加斯特剛剛放進去的一個長長的包裹,還有一些小玩意兒。德雷克忍不住了,他逆著風聲朝加斯特喊道,
“爲什麽要把我們帶離密特亞?”
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爲他接下來要問的問題做很有用的鋪墊。德雷克可以感覺到他笑了一下,然後悠然地回答道:“一場血雨正在密特亞上空醞釀,如果你們回去,等待你們的只有死亡。”
沒等加斯特再說話,德雷克很直接地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到底是哪裏的人。”
“老實說,”他頓了頓“我是你們的敵人,這是廣義上的。我是黑曜人,黑曜你們知道吧,一座非常自由的城市,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跟你們的‘堡壘’開始對峙。我潛入密特亞,爲的就是尋找一些可塑之材,可沒想到就碰到了你們,你們也許要慶幸遇到了我,不然那囚車就是你們的墓地。”
德雷克聽說過黑曜,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只知道黑曜是一座規模與密特亞匹敵的城市。聽了這麽一番話,剛剛放松下來的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
“你是個殺人的老手吧。”德雷克盯著他, 那個包裹裏分明裝著一把劍“你身上有很明顯的血腥。”
加斯特並沒有作出什麽表情,甚至還帶著些戲谑說道:“我是的話,你又能怎麽樣?我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個你們可以相信的人。我若是想殺你們,你們根本就不會看到我的樣子。”他猛拉了一下黑馬的缰繩,黑馬跑得更快,風也更加猛烈。
“你們既然獲救於我,就應該知恩圖報。”加斯特的聲音在狂風中竟然還可以很清楚地聽到“這個恩,很簡單。就是跟我去黑曜,永遠不要回到密特亞。”
“不行!”德雷克斷然拒絕,甚至沒有思考一下,雖然在這座“堡壘”中每天都要忍受無聊,甚至醜陋的生活,他還是對這座堡壘似的城市有著說不清的感情。加斯特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回答,立即回應道:“若是不想活命了,你大可回去。”
德雷克沈默了。
“怎麽,怕丟掉這條小命。這就對了,密特亞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溫床了,它已經聚集了太多陰謀。不久之後你就會看到,所以你還是趁早離開。”加斯特思索著。“你也沒有選擇的余地,跟我去黑曜是最正確的一條路。”
德雷克權衡著,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就算再怎麽深沈,在未知的命運前也無能爲力。他看了看還在昏睡的瓦裏,他的弟弟,說道:“要怎麽去。”
加斯特指著前方的地平線說道:“不遠的前方有一個海港,那裏會有船,渡過辛普裂灣,我們就能脫離密特亞的眼睛了。”加斯特又拉了一下黑馬的缰繩,風漸漸緩和下來,不再是那麽凜冽。德雷克這才發現他們離密特亞已經很遠了,往後看去,只有一片在破曉的光亮下顯得頗不甯靜的草原,似乎有著什麽東西在躲避著越來越強的光。突然,他身前的瓦裏動了一下,旋即發出了一聲驚呼。但是當平靜的表情後就立即平靜了下來。德雷克跟瓦裏說一切等到了能安身的地方再解釋。瓦裏看著馭馬飛馳的人,再看看周圍的景象,疑雲越來越濃,恨不得馬上問個明白。
地平線好像在漸漸下沈,隨著黑馬的靠近,原來是一條低出草原一大截的海岸,令人驚訝的是,即使離海很近,地上的植被似乎一點也沒有因氣候的改變而改變,仍然綠油油的低矮草叢。風中夾雜著淡淡的腥味,柔柔地吹過大地,黑馬已經減慢了速度,最後停在了一個坡頭。瓦裏望著眼前在以前只有在故事中才出現的大海,發出了感歎,德雷克沒有什麽表情,但是眼中也透出了些許舒服的眼神。此時陽光已經穿過雲層,一縷一縷地撒在海面上,光如流動的水晶,夢幻而美麗。
加斯特示意兩人下馬,等到加斯特也從黑馬上下來後,他輕輕地拍了拍黑馬的脖子,黑馬瞬間化作了黑色的塵埃隨風飄去,德雷克轉過身,看著飄逝的塵埃說道:“你真是個孤獨的人。”
加斯特並不在意,只是莞爾一笑。他背上背囊,手上握著那把尚未露面的利器,指著不遠處的幾座房屋說道:“那就是我們要乘船的地方,塔雷海港。”說完,他走到前面帶路。德雷克拍了拍看海看到入迷的瓦裏,他這才跟著德雷克的腳步走去。
走在加斯特身後的德雷克這才認真打量起他來:海風吹拂著他幹燥卻柔軟的頭發,灰白色的頭發搭在肩膀以下的地方,與黑色的鬥篷混在一起,高挑的身子迎著朝陽,就算只看陽光映出的剪影,德雷克也感到了一股古老的威嚴,隱藏在布匹之中的利器更是爲這種威嚴增添了幾分殺機。縱使是這樣,加斯特的裝束一點也沒有顯得他有多老,德雷克看不出他的年齡,論長相,就如風華正茂的青年,星目劍眉,狂野不羁,而加斯特的語言卻像一個飽經磨練的老者,充滿滄桑。
三人走上坡頭,朝陽下的海港還沒有開始活動,遠處碼頭只停著幾艘小船,隨著浪輕輕地擺動著桅杆,白色的海鳥在屋頂和岸邊啄食著,它們是此時海港唯一的生機,點綴著被還未散去的霧氣壓得死氣沈沈的港灣。加斯特側過身子,看見瓦裏還在陶醉地看著海,用低沈的聲音說道:“我們還是要快點離開這裏,盡管我們已經遠離了密特亞,以後你們就會知道大海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是如此平靜美麗了。”
走過幹燥的沙地,三人走到了地勢比較低的海港,巨大但破舊的門口上挂著一塊斑駁的木板,隨著海風和那些船一樣晃動著,上面模糊地寫著“塔雷”,而後面的字卻怎麽都看不清了。這海港像是被遺棄了很久,但是還看得出還有人生活在這裏——雖然破爛,但是地面卻很幹淨。
“這裏只是特澤——這條海岸線上的一個小海港,數百個被密特亞壓迫的海港中的一個”加斯特走進海港,他邊走邊說道:“密特亞也在這條海岸線上建造了兩座巨型港口,幾乎壟斷了所有的澤特貿易……塔雷的情況算是好的,你們看到了,這就是你們的家,密特亞所做的一切,你們也許還要謝謝那些綁架你們的人,若不是如此,到死都不會脫離密特亞那個充滿腐敗的地方。”
“你到底知道密特亞多少,你真的了解密特亞麽?”德雷克冷冷地說道,但隨後便對自己說出的感到不妥。
“這些問題我完全可以回答你,從密特亞剛建成的那一刻起,我可以一一道來,只要你有興趣聽,到了黑曜你就會明白。”加斯特沒說太多,聲音裏帶著一絲淡淡的不屑。瓦裏聽著,他想拉住德雷克問個明白,但卻躊躇著。加斯特繼續向前走著,瓦裏環顧四周,房子裏已經有了一些聲音,看來海港就要開始運營了。前方有一個谷倉一樣的房子,窗口中溢出淡淡的黃光,加斯特止步,他示意兩人在這裏等他,然後獨自向那個大屋子走去。
還沒等加斯特走遠,瓦裏就忍不住開始發問:“阿德,他是誰?爲什麽……”
“我也不清楚。”德雷克說道“但他說的也許是對的。我們不能再回到密特亞了。眼下我們也只能跟著他,去那個叫做黑曜的城市,他絕對不是一個間諜那麽簡單,他的劍,還有他知道的東西……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德雷克盯著那扇被加斯特拉開的門。
“那父親他……”瓦裏想了想,沒說下去,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德雷克才與父親大吵了一架。瓦裏從小就很信任德雷克,孩提時代,沒有幾個人敢欺負他——只要一聽到德雷克的名字,那些貴族子弟都哭喊著跑開,德雷克預生俱來的冷漠使得沒幾個人敢接近他。
加斯特從門中走了出來,手上多了些衣服,瓦裏發現在他身後還多了一個略比他矮小一些的身影。德雷克還是盯著加斯特,沒有作出什麽表情。他走到兩人面前,把身後的人拉出來說道:“一個神奇的孩子。比你們小一些,力量卻了不得。”瓦裏看著眼前比他矮大概一個頭的家夥,卻怎麽也不能把他跟那些大力士聯想起來。
“他是我在北部的草原上找到的一個納吉拉族的少年。他的家人被同族的人暗殺,又被哥哥遺棄。孤身一人地,就快要餓昏了,幸好被我找到了。”德雷克看著這個少年,隨著他的靠近,不禁感到一股寒氣刺入皮膚。他頂多十五歲出頭,穿著沒膝的褲子和無袖的外衣,他有些不情願,但是硬被加斯特拉了出來,眼神有些慌亂,當觸及到德雷克的眼神時,出乎意料的平靜了下來,跟德雷克對視著,要知道沒有多少人敢直接看德雷克的眼睛。令德雷克驚訝的是,這個少年有一雙紫色的眼眸。
“我來介紹,尼爾。你們……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呢,真是失禮。” 加斯特樂呵呵地說道。
瓦裏看德雷克沒有說的意思,說道:“我叫瓦裏,這是我哥哥,德雷克。”他看著德雷克說道。德雷克只是點了點頭,那淡金色的頭發詭異的靠在一起,被血水一根粘著一根。瓦裏看著尼爾笑了笑,尼爾卻沒有答理他。
“加斯特見此情景,連忙催促道:“你們快去把衣服換了,不然就像兩頭狼一樣。”
尼爾只是揮了揮手,就將一大盆冰冷的水變得暖暖和和。德雷克和瓦裏泡在裏面,從被捕到現在才將全身的疲憊和驚慌擺脫,享受著舒服的溫水。在安置好兩人後,加斯特又帶著尼爾到海邊做什麽去了。太陽已經毫不吝啬地將萬縷金光灑向大海,海港的居民居民看到了加斯特都向他問好——看來他常常來這裏。
“阿德,當時你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力氣?”瓦裏在聽完德雷克講述他跳下車後的遭遇不禁驚呼——德雷克一腳就將那些怪物踢翻了。他看著德雷克肌肉輪廓明顯的手臂,也許這就是那些纨绔子弟害怕他的原因了。瓦裏幼時常常惹些麻煩,那些貴族的兒子總會糾集起來找瓦裏算賬。起初瓦裏還不敢告訴父親,只是找哥哥來幫忙,但往往兩人都是遍體麟傷。但後來,德雷克漸漸能打得過他們,進而能只身一人將他們趕走。在他們看來德雷克就是一個惡魔,人人都以爲有一個可惡的哥哥撐腰,瓦裏會爲所欲爲,但恰恰相反。每次回家時父親質問時德雷克總會替弟弟頂罪,父親就會把氣全部都撒到德雷克身上,說他是什麽家門不幸。從那時起,父親和哥哥的關係就開始轉變,瓦裏因爲這件事情很自責。
兩人換好衣服,走出屋子。德雷克朝海邊看去,那裏原來的幾艘小破船已經變成了一艘嶄新的汽船。加斯特在船邊,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瓦裏幾乎不敢相信那就是加斯特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用那些破船的零件建造的船。加斯特看到他們來了,打量了他們一下,說道:“還是黑曜的衣服看起來帥氣。”
陽光的顔色更濃,曬得人有些懶洋洋的,海港上的人更多了,都在各行其步。四人坐在小酒館的桌子上。寬大狹長的吧台上擺滿了精致的小吃,德雷克和瓦裏也顧不得酒館裏其他人異樣的眼光,狼吞虎咽地吃著。油膩的盤子大堆大堆地放在吧台的一邊。加斯特坐在一邊,側臉看著他們,臉上有些得意的笑容。
“加斯特,你每次都會帶來一些不俗之物啊。”酒館老板是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看上去約摸二十來歲,但是卻沒有年輕女孩的清秀,有的卻是凡塵俗氣。加斯特只是笑,沒有回答。老板娘跟著笑了一會,見加斯特沒有反應,又不依不饒地說道:“加斯特,你看這個海港都是拜你所賜,才得以繼續生存下去,前幾天新的碼頭又竣工了…您看是不是……”老板娘眨著眼,將全部的妩媚投注到加斯特身上,細聲細語地跟加斯特說道,聽到這德雷克不由得怔了一下,加斯特到底是什麽人物,他望了望窗外那個龐大的新碼頭,如果沒有巨額資金是不可能建造出這樣的建築的。
“好了,艾達。”加斯特把杯子放下,收起了笑容,慢慢站起來緩緩地說道:“華麗的外飾終究會脫落,露出醜陋的本體,金錢能給你帶來榮華富貴,也能招來殺身之禍。”他整了整變形的鬥篷,拿起放在吧台上的包裹,背在背後,然後雙手撐在吧台上望著艾達那雙迷茫的雙眼道:“不要讓我每來一次就說一次,叫你老爹學乖些。”他臉上原本的笑容隱去,去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悅的神色。
艾達看著加斯特嚴厲的神色,不由得望著油膩膩的吧台。瓦裏見此情景,知趣地站起來,他拉了拉還在狼吞虎咽的德雷克,他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美食。酒館裏的人似乎都因此停止了手中的活,把視線彙集到加斯特身上。艾達正愣怔著,一時間千道細小的水流穿過衆人的衣服,穿梭著,翻飛著,一股腦地湧到油膩的盤子裏,將油汙清洗幹淨。艾達尖叫了一聲,忙連退了好幾步,靠在牆上,瞪著眼前詭異的水流。是尼爾,但此時他什麽動作也沒有做,只是靠在椅子上,眯著眼睛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有什麽能量將尼爾和水聯係了起來。加斯特無奈地搖了搖頭,掏出一個小袋子。袋子被扔到吧台上,發出悅耳的聲響。
“告訴他多想想怎麽獲得這裏面的東西。”加斯特推開椅子,他穿過滿是水的吧台,向門口走去,沿路的人看到他都趕忙避讓,生怕碰到了他。隨著尼爾的起身,那些原本飄飛在半空中的水流瞬間跌落下來,乒乒乓乓地砸在盤子上,椅子上。酒館門被推開,撲面而來的是鹹鹹的海風,三人跟著加斯特的腳步走出了酒館,只剩下艾達一個人茫然地站在亂糟糟的吧台旁。
“加斯特!“尼爾走到加斯特前面,並著他的步伐問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兩個人是什麽來曆了吧?“
“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獲救之人,來自密特亞,將要到黑曜去,明白了麽?”加斯特面色稍解,似乎剛才艾達的問題讓他很生氣。尼爾點了點頭,當他剛要擡起頭要發問時,加斯特及時地說道:“好了,我不會再告訴你更多了。”尼爾失望地搖了搖頭,放慢了腳步,回頭很快地瞟了瞟慢步在身後的德雷克和瓦裏,又快步跟著加斯特的腳步往碼頭快步走去。
海面搖曳著陽光,如水晶。碼頭不遠處的海域正有一艘汽船駛離這個生機勃勃的海港。白色的海鳥在空中伴隨著起伏的海浪聲,演奏著蕩人心扉的自由之曲。海鳥簇擁著這艘再普通不過的汽船,漸漸遠離喧囂。汽船破浪前行,載著一顆毀滅之心去往大陸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