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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仔
1-2
其之二 燃燒的業的夢
神格界的夜,聖律庭。
溫室內被月光覆蓋,鑲嵌玻璃在樹叢間投射出奇異的影子,女神和管風琴因為反射而微微發光。
「又要走了嗎?」彈著琴的艾珂從金屬琴身上看見了無聲走進的倒影,心裡已經有了底。
霍爾德步向女神的方向,女神週邊的樹籐登時騷動起來。它們匍伏著盤上霍爾德的雙腳,綁縛住他的雙手,他於是停下腳步。
「我會儘快回來,艾珂大人。」
「嗯……自己要小心。」
「謝謝大人提醒……屬下告退。」
霍爾德鼓動翅膀拍開樹籐,腳步沉重地離去。
「如果……」他走到門邊時,艾珂突然開口。
天使回過頭來,看著月色下的女神。「大人?」
「如果……我也有自己的直屬天使的話……」艾珂彈琴的手不覺慢了下來,節奏變的悠長旑旎。「希望他能像你這樣。」
霍爾德盡力壓下心中的驚喜,但也不知所措了好一陣子。
「謝謝大人賞識,屬下感激。」
留下規規矩矩的回答後,走出聖律庭的霍爾德幾乎不需要白色雙翼就飛得起來了。
魔性界,同一時刻。
位於最下層的魔性界沒有晝夜之分,光源來自於人世界地盤底下的不滅業火,以及普遍存在岩石中的發光礦物。之所以稱為魔性界,多半會和住民的脾性有關。眾多人類以外的種族群聚在這裡,性格多半衝動,且嗜血者不在少數。雖然因為到人世的唯一通道界脊被業火包圍,還是有不少仗著體質耐熱而竄上地表的例子。當然,這些特例通常是不懷好意的,除了暴亂的神祇之外,他們是人間界的第二大禍害。
這種地方,紛亂是正常的,但近來不完全正常。
大約兩百年前,地下住民所稱的「不協調的秩序」降臨。他們憑著壓倒的力量迅速踏平了所有反抗勢力,這裡指的反抗勢力,是魔性界組成中的最上級份子,幾乎威脅到掌握自然力的神祇者。想當然爾,這股勢力連神格界也不敢小覷。但是根據經歷過那一段掃蕩的耆老所說,整個鎮壓卻在不到三個月內即告結束。
那之後建立起來的秩序象徵,就是環繞界脊底部的都市,里納西斯。
在這座由巨岩直接雕刻而成的城市裡,處處可見礦物螢光,遠觀時就像城市在發光一般。
現在就有人看著這景象。
穿著斗篷的棕髮少年全身包滿了繃帶,只露出深色兩眼和一張緊抿的嘴。他端坐在界脊某一層的窗口上,對著下方的柔和光芒發愣。
「你果然在這。」
少年往聲音的方向抬頭,說話的人從上方飄降下來。那是名臉色蒼白如紙的高朓男子,綴飾著繁複皺折和鑲邊的禮服加上高傲的容貌,還有向後梳得服服貼貼的灰髮,讓他帶著洗不去的一股貴族氣。
「李奧先生……你怎麼找到我的?」少年疑惑著。
「你身上傷口發出的味道太明顯了,我想不聞都很難。」李奧踏上塔的邊緣,用右手抓著窗緣。「怎麼,這下面這麼好看嗎?」
少年搖搖頭,繼續盯著底下的都市。
「我總覺得這裡和想像中不太一樣,有時候……」
「有時候什麼?」李奧索然無味地往下看了一眼。
「讓我想起人世界。」
少年垂首,乾裂的眼角濕潤起來。
「不要想回不去的地方,」李奧把手搭上少年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麼多代價,只要想著達成目標就好。」
少年哽咽著,眼淚沾濕了臉上的繃帶。
「嗚……我知道……我知道……」
「萊丁呢?」霍爾德站在神格界上層的邊緣,不耐煩地問剛到的伊里米特。
「他要我們先出發,」伊里米特經過霍爾德,直接跳進晴朗的天空中。「說是要去領回座騎~~!」
他的聲音很快的就遠去了。
「一個個都沒有時間觀念……」霍爾德嘴上念著,跟在伊里米特後面跳下。
他頭下腳上地拍翅加速,衝刺幾次後追上伊里米特。伊里米特站著看他翻成和自己一樣的站姿。狂風在他們耳邊呼嘯著,把下擺吹起到胸前。
霍爾德拉起伊里米特的黑色鑲白邊教士袍衣領吼道:「新制服嗎?」
「上個月出的!」伊里米特忙把幾乎打到臉的下擺壓回去。「我搶到最後一件!」
「看起來不錯!」
「謝謝!」
他們讓重力放肆地作用,神速通過空中的雲霧。
「這次你自己要小心一點!」
「什麼!?」
「要小心一點!十誡劍只對神格界的人有特別殺傷力!自己注意!」
「知道了!」
「那現在往西方!」
「好~~!」
兩名天使稍微撐開翅膀,斜向墜往西邊的天空。過不久,萊丁乘著沒見過的黑馬追上。
霍爾德瞥見後方的萊丁,瞇著眼問。「你的馬呢!」
「上次被我電死了!」萊丁抓起打開的背心前襟,一個個扣上釦子。「我自己都忘了!」
「了不起。」伊里米特半嘲諷地說,但在高空地猛烈風勢下,應該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新的三人小隊往西方破風而行。
在上方的神樞院。
院內的平坦處變化為分成四部份的顯示屏,分別映出四隊人馬,其中之一就是霍爾德的小隊。
「如果失守的話要怎麼辦呢?」其中一名趴在高台上的古神問。
「提前實行嗎?」另一個坐在邊緣的古神這麼說。
「同意。」
「沒問題。」
「我的部分隨時都可以。」
「你們呢?」晃著雙腳的古神問。
剩下幾名古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隨便擺擺手,聳聳肩。
「那就這樣子,暫時不作其他事了。」
魔性界,里納西斯城大殿。
里納西斯的內裝只能用儉約來形容,粗操的石壁直接構成牆面,儘管隱約能看出裝飾用的拱或浮雕的影子,對於美感的提升作用不大。令人著迷的,大概只有大如人腿的綠色發光結晶了,不僅晶型完整,眾多的數目更是造就視覺上的震撼,說這裡是由結晶構成的都市該無異議。
位於界脊底部出口處,這是里納西斯的中心,被建造成鬥技場的主殿。這裡提供眾多魔性界不滿份子一個發洩的機會,他們可以在每年夏季(業火最強的時候)舉辦的競技大會上挑戰任何人,包括里納西斯的城主。受挑戰者有權利不接受,以防被車輪攻勢累垮,但城主是來者不拒的。
戰鬥,是絕對的自信。
一身刷白襯衫的李奧提著棕髮少年的後頸從上空落入場中,城主就在這裡等著。
兩人首先向城主鞠了九十度的躬,這和神格界的規矩一樣,階級分明。
「城主。」李奧不馴的臉上難得掛著一點敬意,對他來說,這就是底線了。
城主端坐在觀禮席的大位上,斜倚著靠背。
黑色的薄紗紙包不住火,在胸前開了一段引人側目的空白地帶。黑色長髮披散在肩上,卻能充分表現出瀟灑,她黑色的雙眼迷離,白皙的頸子配上微凸的鎖骨展現出放肆的魅力。五官細緻,但略飽滿的唇和高挺的鼻樑在美麗以外又增添了霸氣。
「李奧,克里斯。要開始行動了,準備的如何?」她問得不太在意結果似的。
「沒問題。」李奧回答。
「是嗎?」她抬起左手,看著染成黑色的指甲。「克里斯呢?」
包著繃帶的少年先是嚇了一跳,他本來想讓李奧處理全部的應答,所以並沒有和城主交談的準備。
「……應該,可以……」
「男孩子說話不要唯唯諾諾!」城主蹙起眉頭,聲音稍微上揚。但蹙眉的原因多半是她盯著的手指甲。
「是……」克里斯的回答一樣軟弱無力。
城主昵了他一眼,轉而向李奧訓起話。「李奧,這個孩子交給你怎麼連基本進退都學不會?你不是號稱禮儀之家出身嗎?」
「屬下惶恐。」李奧說是這麼說,無奈成分倒多於惶恐。
「算了算了!這次行動的重要性你們也聽到會背了……就這樣了。出發。」
「……屬下遵命。」
和來時相同,李奧抓了克里斯的後頸,一蹬,輕鬆自在地飄走了。克里斯好像是習慣了,非常配合這種任人宰割的移動法。
人都走了之後,城主對空無一人的競技場拍了拍掌。
「大人有何吩咐?」
從選手進場的其中一個入口傳出幽幽回盪的女聲。
「妳出去的時候,盡量不要出全力。」
「大人怕我暴露身分?」
「沒。錯。」
「屬下省得,大人有其他事要交代嗎?」
「我想想……」城主突然嚴肅了一下,陷入短暫沉思。
「我要我桌上那把指甲刀。」
「……是的,大人。」
陰暗迴廊裡的說話者留下小跑步的回音,和臺座上望指甲興嘆的里納西斯城主。
李奧右手提著克里斯,踏在界脊邊緣一層層望上跳躍。兩人都穿上了披風,但李奧另外還戴上了禮帽,這是形同紳士和流浪漢的組合。手上提著個中等身材的克里斯,李奧輕描淡寫的把里納西斯城拋在遠方的地上。
克里斯被提著,顯得無所是事,再度盯著逐漸遠去的發光城市。
「李奧先生……」
「什麼事?」
「你覺得神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李奧臉上詫異了一下,自己對他拋出的問題並沒有既定答案。
「就是……掌握著力量的存在吧。我是這麼想的。」
「是嗎?」克里斯抬頭看著拉住自己的手。「你也這麼想……」
克里斯沒再說什麼,讓高傲的男子覺得自己對這個小跟班越來越不明白了。
「無聊死了。」萊丁在西方支柱前端,提著馬韁來回踱步。
支柱實際上是由鎖鏈構成的,每一個扣環都像山脈一樣巨大,最後連接到斜上方的空浮島。島本身和鐵鍊組成完整的支柱,四方都是這種情形。
之所以會需要支柱,又是另一個設計上的先天不良了。撇開神格界和另外兩塊陸地誇張的面積比不說,要把整塊大陸交給單獨一座塔支撐本身就是天方夜譚了,支柱本身的存在也不合邏輯:既然能產生空浮島,當初讓人世界飄起來不就好了嗎?
這是神格界份子普遍有的疑問,然而這涉及對造物主的質疑,一般當然是想想就算了。
「好~無~聊~~~!」
雷神在西方支柱入口的群山間吶喊著,他實在不相信有誰會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只為了看條直入雲霄,卻不知所謂的鎖鏈。
離地六公里,這裡開始是由伊里米特和霍爾德把守的區域。在空中分配好區域之後,霍爾德先往更高處的空浮島行進,目的是檢查運作的狀況。
伊里米特一個人坐在其中一個扣環的陰影中,放鬆肌肉,靠在冰涼的環壁上。他緩緩撐開羽翼,還是發出一點尖銳的金屬聲。
(十誡劍。)
從伊里米特肩膀兩側的羽毛凝集出了一股液態的金屬,漂浮著。構成那把狀似長矛的十字刀。黑髮天使握起它,像是收藏家把玩古物一樣,翻過這面,又看看那面。
(為什麼每次形狀都不太一樣?其他的變化又沒這問題……)
他努力地觀察了一陣子,還是沒有任何突破,索性把十字刀收回羽翼裡,悠哉地在陰影裡睡起覺來。
偶而有幾隻鳥喧鬧著飛過,伊里米特毫不在乎地睡沉了。霍爾德把他叫醒後會嘮叨多久,這當下他不是那麼在意。
界脊西方三十里,李奧提著克里斯在秋天發黃的樹林間飛躍著。傍晚的林間起了風,李奧左手要按著禮帽,還要小心克里斯身上的繃帶不要讓樹枝纏住。他不由得咕噥道:「你真的不能自己走嗎?」
克里斯看著腳下快速逝去的景色,搖頭。「我會脫隊。」
雖然不能回家,能夠到人世界來,依然是一件能讓他高興得暗自微笑的事。
李奧並不再抱怨,糾纏下去對他來說有失身分。他腳步加緊,落到地上快跑。當他們經過村莊時,甚至連看門的狗都沒驚動。
半飛半跳地翻過幾個丘嶺後,慢慢有幾個身影從林間,稜線的暗面,和其他不起眼的地方跟過來。清一色都是披著大斗篷,頭戴禮帽,和李奧的打扮無出二轍。
他們排成雁型,維持一定的距離跟在李奧和克里斯身後。
「威爾斯嗎?」李奧問帶頭的一人。
在隊伍最前方的那人除下圓頂禮帽,露出一張嚴肅的蒼白老臉。
「少主,是小人來迎。」
在高速移動中,四個和老人一起低頭行禮的從者齊聲向李奧問好:「少主。」
克里斯想轉頭看清楚來人的樣貌,礙於懸空的位置,扭來扭去也看不到什麼。
「其他三方向的部署如何?」
「在各方配合下順利的完成,目前應該已經到位了。」威爾斯用沙啞的聲音報告。
「密切監控行動區域五百里內的敵人動向,隨時回報。」
「是,少主。」
「沒你的事了,走吧。」
過了半响,後面的威爾斯還沒有拉開距離。李奧左邊的下眼皮縮了縮,又是疑惑又有些惱怒的說:「還不走?」
「恕小人多嘴……」威爾斯好聲好氣地說。「少主不應該吃太多那種食物,要以健康為重。」
他這麼說的時候,李奧手上的克里斯心裡猛然一陣不舒服,雖然原因不明。李奧則是在嘴角泛起一抹忍不住的笑,他把克里斯稍微提高,像是拎一窩小雞那樣。
「你覺得我喜歡烤肉嗎?」
和其他兩個人分離後,霍爾德來到鎖鏈盡頭的空浮島。空浮島本身也兼具神殿的功能,四季的神祇就居住在這些島上,西方是秋,東是春,北和南各為冬和夏。
島的主體是個半球,下方直接和鎖鏈相扣,上方為神殿。規格漢神格界相去不遠,不同的是道路間會種植造景用的植物,拿西方的秋神來說,他種植的是喬木,乾枯的喬木。
霍爾德在邊緣降落,走向正門坊下的一名天使。他手持長槍,著一般長袍,應該是當班的衛兵。
「通報晉見秋神。」紅衣天使掏出懷裡的文件,向守衛出示。
守衛看了文件一眼,對他搖搖頭。「很可惜,奧托大人在這個季節中都不在。」
「啊!」霍爾德如夢乍醒,突然驚覺自己的疏忽。
「秋天到了嗎?」
「大人已經離開大半個月了。」
他們原來要向當地神格最高的神祇報到,這裡指的就是秋神了。季節之神在當令不在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壞就在天使總是在神格人世兩界奔波,連秋天到了都沒發覺。但這不足以讓霍爾德作這麼大的反應,主要是因為秋神和其他四季神的關鍵差別---不可忽視的「武尊」稱號。
霍爾德當下仔細思量,若是有秋神坐鎮,再大的陣仗也有恃無恐。偏偏現在剩下實力不明又火爆的萊丁,和不曉得能不能發揮全力的伊里米特。敵人若是面對秋神,必定是精英盡出,不管怎麼想都對自己這邊不利。
守衛看他莫名其妙的沉思起來,只覺得奇怪。「還有事嗎?要不要我替你留話?」
「不用了!謝謝!」霍爾德心念一轉,掉頭往下方飛走。
守衛見他沒兩下又走了,見怪不怪地站回自己的崗位。
霍爾德一面往下飛降,一面回想當初從神樞院拿到的資料。
(三個禮拜前探察到對方的偵查隊,也就是說神樞院早就知道這一回事。結果又搞出臨時人選,四季中的秋不在也沒特別提醒,擺明是要我們代替他的位置……)
(支柱和界脊一樣是上古產物,理論上沒有哪個人能破壞。目標卻是保護支柱,未免杞人憂天。)
(事有蹊蹺……這趟下來不簡單啊。)
他收斂雙翼,加速墜落。這些疑問迫使他加緊腳步,因為他的預感可能隨時會成真。
「到這裡要傳送了。」李奧對手上的克里斯說。
「嗯。」
與威爾斯等人商談完了以後,李奧避開人群聚集的地方,盡往山野去。主要是為了避開在城鎮巡邏的天使和守護神的耳目。
從界脊到目的地的路途遙遠,但是使用魔性界的法術可以大量減少時間消耗。一個月的車馬勞累在瞬間就經過了,這是相對於天使羽翼的高速移動方式。
(曲空。)
李奧從樹梢躍起,腳下展開散發紫光的法陣。這法陣總共三層,像齒輪般相逆轉動,覆蓋大約二十人環抱的區域。
(曲空換。)
三層法陣加速繞轉,光芒隨之越盛,在李奧落回地面前一閃,兩人消失。
在這一刻,界脊四周陸續出現這樣的傳送陣,從高空看來,有如近晚的煙火。
里納西斯城中,城主在地熱加溫的水池中沐浴。她攪動池水,一再把灑在水面上的花瓣捲入漩渦。露出惡作劇般微笑的她似乎樂此不疲。
玩夠了花瓣,城主舒適地靠在池邊,白皙的手臂擱在兩邊的發光礦物上。長髮濕淋淋的黏在臉頰和脖子上,營造出適合這位豪氣美女的頹廢感。
「還不走嗎?這樣會趕不上別人喔。」她對水氣氤氳中一道黑影說。
「還沒替大人更衣,屬下不敢。」競技場邊那個聲音回答。
「可以了。」城主漫不在乎的揮手,「我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穿衣服嗎?」
「屬下……」
「快走啦!」城主不耐地在水面下踢水,濺起不小的水花。
「是,那衣服放在這裡……」
那身影在霧氣中淡去,看到這裡城主才躺回水中。
「會不會聽話啊?真是……」她潑水到身上,保持肌膚濕潤,也不忘數落離開的部下。
萊丁在黑色座騎旁打著盹,晃著晃著,幾乎要倒向地上。天馬看看偷懶的主人,抖抖長鬃,淅哩呼嚕地一陣馬鳴。
不遠處的山間發出紫色光芒,亮度勝過天邊的那抹餘暉。天馬見狀急得用前蹄踱步,用長長的馬臉拱萊丁後背。
「吵什麼啊?」萊丁被吵起來,拉起韁繩把馬頭帶開。「就算我跟你不熟也不用這樣吧?還是說我被降職你想趁機惡整我?啊?」
黑色天馬大概是受不了他的遲鈍,聚集了雲氣,扯了馬韁就走。離地前甚至用後腿掃了萊丁滿臉霧氣。
「喂!你去哪裡啊?」萊丁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想抓住他,最後只抓了一手空氣,他忿忿地一腳踹在地上。
「混帳!連馬都看不起我!」
這一鼓氣上來,雷神身邊又開始產生小小的電光。
(運氣真好啊。)
他面向群山間的唯一通路,怒氣完全顯現在端正的五官間。瓷藍色眼眸因為集中了電而淡化成天藍。
「拿你們開刀,應該不過分。」違逆重力而飄逸的金髮下,萊丁露出近乎殘忍的期待眼神。
向他靠近的,正是李奧和克里斯。李奧察覺萊丁戰意高昂,當機立斷,把手上的克里斯放下,停在距離萊丁一百步左右的位置。
(雷?)
克里斯望著李奧不敢輕忽的神情,也了解對手不是好打發的。「李奧先生,我該怎麼做?」
李奧瞥了他一眼,還是緊盯著氣勢懾人的雷神。「你先走,這裡我來。」
「了解。」
「全力跑。」
「我知道。」
萊丁在他們倆交談時,已經失去本來就不多的耐性。他右手一指,白色雷電打在寸草不生的山壁上,傳出震耳的回音。
克里斯雖然看著雷電打到山壁上,還是不自覺地全身一緊。反觀李奧,連視線都沒被電光吸引。
「夠了吧?決定好誰先挨揍了沒啊?」萊丁迫不及待的擠壓雙手指節,火花在他手上跳動。「還是要兩個一起?」
「跑。」李奧話才出口,自己已經先衝出十步之外。
克里斯聞言,全身燃起黑色的不滅業火,化成流星升空。
兩個人一前一後攻過來,雷神當然不會想放過任何一個,首先矛頭對準空中的克里斯,右手隔空一揮,招來晚間的雷。
(白蛇……?)
那道雷降了一半,沒擊中目標就退回去了。撿了便宜的克里斯長驅直入,迅速通過萊丁身邊。
「廢物啊!都是那幾個死老頭!」萊丁懊惱得大喊,連忙往克里斯追過去。
自從被降級以後,神樞院在他身上裝設了兼具節流和追蹤功能的封印,往後他所在的位置神樞院隨時能掌握。不巧的是,節流裝置也讓他每次放出電能的總量縮減到百分之一以下。
李奧雖然不明其中原因,還是看出機不可失,箭射般搶到萊丁前方,擋住他的去路。他摘下禮帽,左手探進帽身裡抽出一把不可能裝在裡面的柺杖,整個動作在瞬間完成。
「我來與閣下一戦。」他戴回手上帽子,用柺杖指著雷神的胸口說。
「你身手不錯,不過……」萊丁站定之後,自信不减地握拳相向。「快得過雷嗎?」
伊里米特聽見雷聲作響,起身後雙翼推動,飛到巨大鎖鏈上。他順手抽出十誡劍,嚴陣以待。
克里斯業火焚身,沿鎖鏈上竄,一路留下似明似暗的黑色火星。幾十秒後就來到伊里米特視線範圍內。伊里米特高舉十誡劍,兩側羽翼張到最大,幾乎在頭頂相連。
(伊卡路斯殞落之憾。)
鋼鐵的黑翼之下羽毛像飛刀一樣直射出去,隔一段距離更像是黑壓壓的蜂群。
來人既然已經領教過萊丁的雷擊,氣勢洶洶總不會是為了打招呼。伊里米特甫出手便是不留餘地的致命招數。克里斯乍看這陣仗第一反應就要躲,繞巨大鎖鏈兜了一圈後卻發現銳利的黑雨迎面撞向自己。
(業障。)
棕髮少年提升火焰密度,強硬地用火牆擋下伊里米特一擊。在他减速後,伊里米特黑翼振動,衝進克里斯懷裡的空隙,十誡劍朝少年腹部橫斬。
克里斯反應不及,凝聚業火時左腹已經被劃出半個手臂長的口子。他感覺到火焰對防身的功用不大,改以雙手支撐在十誡劍的其中兩面刀身上,借伊里米特的力往上空翻,旋即抱著傷口退開。
伊里米特預想要將入侵者腰斬的,沒料到十誡劍的形狀卻留給對手破招的契機。
「快走,不然下一次真的砍了你。」持劍傲立的伊里米特不必刻意以語氣威脅,他通紅的雙眼說明了一切。
克里斯在二十步外喘著氣,殘存的業火在飄揚的繃帶上咬著不放。他在手指上集中火焰,撫過傷口止血。
「唔……我必須過去,請你讓開……」面對差點把自己腰臀分家的伊里米特,他一樣囁嚅著請求。
「那我就不多廢話了。」黑翼天使貼地飛翔,手上十誡劍呈突刺狀。
重新放出業火後,克里斯眼中也萌生了決心。
霍爾德從上方靠近伊里米特的防守位置,由於距離只是大略估算,實際上還是順著鐵鍊一路下來。他看見伊里米特時,黑髮的天使正跪在黑火中哀嚎。
「嚇啊啊啊啊啊!!!」伊里米特抱著頭,身體像痙癵似的扭動,翅膀更胡亂地拍打著,在鎖鏈上刮出陣陣火花。
但他身上完全沒有燒傷,更別提新制服也完好如初。
這是業火的獨特處,它之所以與其他火焰不同,是因為它主要的燃燒對象是靈魂,而非存在的實體物質。此一特點對靈感多於物感的神格界來說真是攻其所害。
眼見隊友遇難,霍爾德首先趕到伊里米特身邊,展開血衣蓋住他全身,直到他被綑綁成一個久紅色的繭為止。剛開始伊里米特還不斷掙扎,鐵翼幾乎把血衣的布料撕開,業火漸漸熄滅後,他的動作才緩和下來。
霍爾德等到他冷靜了以後,放開壓制,把昏迷的天使扛到肩上。
「是你幹的吧?」他用血衣擦乾伊里米特臉上的汗時,冷冷地問。
烈焰纏身的克里斯嚥了一口唾液,點頭。
(怪物……他不會痛嗎?)
仔細的整理完伊里米特的門面後,霍爾德把他捲起來,讓血衣送到扣環的中間去。血衣像有意識一樣,出了視線也精準地扶著伊里米特的四肢,把他放地安穩。
「你很特別,居然能忍受業火。」紅衣天使將血衣鋪天蓋地的伸開,在夜色下簡直是一頭猙獰的獸。「那你一定很耐打了。」
霍爾德身上的罩衫緩緩縮緊到貼身,包覆到剩下長髮和雙眼外露,和克里斯的繃帶裝不同的是,飄揚的血衣比任何觸手都要靈活。
克里斯感到比對上伊里米特時更大的壓力,這一次業火可能也無用武之地了。現在他最佳的做法是打帶跑,希望能甩開霍爾德。意至形至,業火暴漲下他竄進扣環的底部。
(囚錮的睡神安眠曲。)
霍爾德慢慢飛昇,帶起龐大的下擺,身邊波動的布料有如海浪洶湧。血衣邊緣不規則的部分延伸出去,從左右兩方往克里斯的方向靠攏。他本身也上前,被包地緊實的右手上,袖子拉長成圓椎狀。克里斯在扣環下被觸手兩面包抄,索性擴張業火撞開阻擋,觸手和火焰保持一小段距離緊跟著少年,殿後的霍爾德則越來越近。克里斯奔逃,霍爾德緊追不捨,觸手在兩人身邊隨侍,火焰和觸手,在對峙之下,一路往鎖鏈的頂端去了。
鎖鏈底部,雷神單膝點地,跪下了。他氣吁吁地喘著,周圍的地面佈滿了焦黑的,巴掌大的小孔。
李奧旋轉著手上的柺杖,另一手按著帽沿。「就算是雷也和秋神差這麼多嗎?」他在萊丁五步前自若地站立。「看來我是高估你了。」
萊丁聞言,眼中怒火又起。「你給我閉嘴!」雷神掌中凝出光球,衝到李奧面前,直接往他臉上招呼。
(簡曲。)
高瘦男子身邊籠罩紫色法陣,迅速地張開到手臂打開的範圍。雷電還沒來得及將他蒼白的臉解離,他已經移動到雷神的背後,柺杖打在萊丁頸子上,把重心不穩的萊丁擊倒在地。
「呃!」
萊丁揮空的雷掌穿入地面,又在上面增加一個燒焦的窟窿。
李奧輕鬆但謹慎地退後幾步,回到原先的距離。他習慣性地甩著柺杖,注視五體投地的雷神。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以靜制動,這樣才符合自己的個性。相較於李奧的冷靜,萊丁這時簡直要氣瘋了。他的自尊心本來就高,最近卻接二連三地被伊里米特和李奧擊退,雖然說身上的封印多少有影響,不過他不會把這當作藉口,至少他不接受這個藉口。
「可惡!」雷神怒吼著,起身後再度突擊。
「我很少說這種話的……」李奧這次連轉位都不用,稍微往側邊閃躲後,柺杖連打萊丁後腦、背心、二處。「不過你冷靜點會有幫助。」
他無意挑釁,還是激起萊丁更狂亂的怒意,對他展開一次次的攻擊。
伊里米特躺在扣環裡,滿身大汗,不時微微吐出片段的字句。
「到天上去……」
「不要走……」
我討厭陽光,只要曬久了,我的皮膚很快就會紅腫,接著開始頭暈。我不能在田裡工作,平常最多就是看書。家裡的人當我是包袱,更別說沒有血緣的其他人。
夏天的溪水總是特別清涼,尤其在森林的樹蔭下。這裡很安靜,鳥和鹿的叫聲都聽得很清楚,而且離村子遠,不會有其他人煩我。那天下午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還記得被她叫醒,那種驚訝的感覺。
「睡在這裡會著涼喔。」
她靠得好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有野紅莓的味道。
我嚇了一跳,通常是不會有人主動找我說話的,何況叫醒我。
「今天早上採的!」她把手上的提籃拿到我面前,裡面果然是深紅色的果實。「不用看了啦,分你一些。」
她自動把籃子裡的紅莓倒出一大半在我衣服上,也不管我到底有沒有盯著她的籃子。
「你常來嗎?」她撥掉草地上的樹葉,坐到我旁邊。「一個人?」
我點頭,這是事實,雖然說她在我旁邊。
「不會無聊嗎?」她這麼問。
我問她,突然問別人這麼多問題的她是出於無聊嗎。
「這樣不好嗎?和別人聊天總是很開心吧。」她皺起鼻子,調皮地笑。
那不是我擅長的事,我這樣告訴她。
「那就要多練習啊!」她理所當然的說。
我說:練習聊天,很奇怪吧。
「哪裡奇怪了?」她一點都不忌諱地捏我的臉頰。「你現在不就開始練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別人說這麼久的話。
要就這樣和一個人熟識起來,說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不過她輕而易舉地做到了。第二次看到她,她的口氣好像認識我很久了似的。
「猜我是誰?」她從樹後面用手帕矇住我的眼睛,手帕有一股陽光曬過的味道。
我又被嚇醒了,這次因為她拉著我,我的頭反彈到樹幹上。可能撞得很響吧,她緊張地跑到我身邊。
「啊!對不起,都忘了你反應很大。」她把我的頭按低,撥開我的頭髮。我覺得很癢,想用手阻止她。「不要亂動,我檢查看看有沒有破皮……」
我不太在乎有沒有破皮,倒是她全身貼在我背後,我有點不好意思。
妳都不用做其他事嗎?我問。
「那你都不做事的嗎?懶蟲。」
我不是懶,是不討人喜歡。我回答。
她翻完我的後腦,隨意拍了兩下。「是你討厭自己吧?」
我不否認。
她喜歡白色,她穿的衣服每次都是白的,她還說如果可以的話,想把頭髮也染白。我笑她:那不就和老婆婆一樣了。
「那樣不好看嗎?」她撥弄著到耳邊的短髮,黑色的。
老實說,我比較喜歡黑色的。
「哦?」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我。「是這樣子嗎?」
她好像很高興地笑了,當時我還不了解她在高興什麼。大概是因為她的笑吸引了我,我沒有心思想其他事了吧。
「不過你也很好啊。」她牽起我的手,拿在掌上。「皮膚比我還要白呢!真羨慕啊……嗯?」
手被女孩子這樣抓著,果然怪怪的。
「你臉紅了喔。」她笑著說。
當天她離開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她白色的洋裝會被染成那種紅色。
那天晚上有翼蛇到村子來。
牠們像蝙蝠一樣有翅膀,身體是蛇,是吸血的生物。只是單單一尾,只有一個受害者,只在那個晚上。
那條翼蛇很特別,不是一般的銀灰色,牠是紅的,火燒的紅。牠在那晚是瘋狂的,因為翼蛇不會明目張膽地攻擊,牠們喜歡誘騙,吸飽人血,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而且不會把人殺死。
那條翼蛇絕對是瘋狂的。
她被發現的時候,翼蛇緊緊捲著她,獠牙刺在她肩膀上。她的血從傷口湧出來,多到翼蛇都沒辦法全部吸乾,把她的胸口、小腹、整個裙擺染紅了。村子裡的人點起火把,拿出武器圍著那條翼蛇。有幾個人人衝上前去,都被牠的尾巴打回來,骨折了,也包括我。牠就這樣吸著她的血,直到她昏過去,到太陽出來。牠嚎叫著飛走時,嘴上的血滴在我臉上,冷的。
隔天大家把她放進棺材裡,白色的棺材,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很多人和我一樣淚流滿面,她對其他人來說,也同樣無可取代吧。
我不想讓她就這樣離開,我不想。
她的葬禮結束後,我趁著夜,把屍體挖出來。在夏天屍體腐爛地特別快,所以我不能等。棺材裡的她失去血色的臉像是瓷娃娃一樣白,身上是一層薄霜。我沒想太多,把她用繃帶綁在身上,什麼都沒帶就出發了。
我要帶她去高塔上面,到神居住的國度。到了那裡,她一定可以再活過來。
在到高塔的路上,村子裡的人雖然沒有追過來,她的屍體卻越來越冷。過了兩天,已經和冬天裡的冰一樣了,也許和那條翼蛇的突變有關。不管是為什麼,至少我不用再擔心屍體會腐爛。
我可以說是滿懷著期待爬上高塔的。
後來回憶爬上高塔的路,總覺得這座塔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嘲笑我這樣的人罷了。這道通往天國的階梯,在實質上是另外一個地獄。
塔裡的時間不會流動,永遠是白天;沿著階梯旁有從上流下來的水道,但不管手伸得多低,還是碰不到水面;沿著牆面結滿了果實,一被摘下就會腐敗。而且,多久不吃不喝,人都不會死。
也是這種殘酷,給了當時的我希望。所以就算我的腳底不斷滲血,全身的關節吶喊,我還是能繼續走。在我的視野被血液染紅後,我照樣看得到前方的路。沒仔細想過,搞不好一踏上神的國度就會死在門口,大概忘了怕吧。就算看到同路人用血在牆上歇斯底里的塗鴉,我的腳步沒停過。
人真是一種了不起的生物,身體已經被疼痛和飢餓折磨到麻痺了,頭髮也能再長,出來的時候應該帶把剃刀的。時間久了,往往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承受這種痛苦,但是看到她冰封的臉,好像睡著了的臉……
進入塔裡不知道多久,我發現上方有出口時,頭髮已經長到能夠捲著她繞好幾圈。
最後好像看到一個長了翅膀的人吧。他那時候對我說了什麼,我並沒有聽清楚,或許是忘了。
我唯一記得的是,懷裡她的臉,被我的血弄得糢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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