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看見鷹都是在白天,它不是獨獨地蹲在那裏,就是高高地翺翔在天空。

獨獨蹲在那裏時,它總是歪著腦袋,兩眼發光,就像一個陷入沈思的哲人;而在飛翔時,它又總是一開始飛得很低很低,就像一支低低吹奏的樂曲,然後才一圈一圈地盤旋著越飛越高,越飛越低,漸漸地就只剩下一只黑點,隨後好像就那麽融入了天空。望著它那麽一點點滑入天空,我便有一種夢中跌入無底深淵的感覺。可是在夜裏,在有月光或者沒有星月的夜裏,它又身居何處呢?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那張開的翅膀連在一起時,它的飛翔是個什麽樣子?那黑色的夜是它的翅膀呢,還是那翅膀就是那黑色的夜?

想象中的鷹來自遙遠的唐古特海邊,它從那久遠的過去裏翩翩而來,大海就在它身後漸漸退隱,漸漸遠去。隨之出現的就是這無比遼遠而寬厚的草原。它苦苦尋找了千年萬年也沒能找到那曾守望已久的港灣,那高聳的礁石和山岬……一切都留在記憶中了,包括那海之盡頭如血的夕陽和那夕陽的光輝裏輕柔滑翔的同類——那是否就是它的戀人?思念的感覺就從那一刻起在日複一日的跋涉中與日俱增,愛就從那一刻起變成了一次沒有盡頭的苦旅,憎恨與憤怒也就從那一刻起變成了一支永遠無法射出但卻一直搭在弦上的箭。

那天,它偶爾發現了那匹黑色的駿馬飛越那片曠野的情景,黑駿馬縱情奔騰時在大地之上敲響的那種聲音使它感動不已。於是它便心血來潮,騰空而起,展開它的巨翅,在那馬的上空亦馳騁如斯。陽光下泛著黑色光焰的馬背令它心蕩神搖,它便以它的翅翼在那馬背上飄下一片身影如一盤坐鞍。於是在天地之間兩匹黑色的精靈便勾勒出一支生命的絕唱.

有一幅名叫《拿破侖在聖。海倫娜島上》的油畫,它是我所看到過的油畫中最具震撼力的作品了。拿破侖雙手叉腰,兩腿略微分開,披頭散發地站在那海島邊的懸崖上,天空壓得很低,夕陽下的大海波浪翻滾,遠遠地,在光影交彙處,一只鷹正低低地飛。那人與鷹在孤苦之中遙遙相望相伴的情景會使你聽見《命運交響曲》開始時那悲壯有力的敲門聲。其實拿破侖就是那只鷹,那只鷹就是拿破侖。

我第一次那麽專注地凝望一只鷹,是在巴顔喀拉山麓的一個山坡上。夏天的陽光下,我躺在那裏望著藍天和白雲。突然,一只鷹盤旋著進入我的視野。或許它一直就在那裏盤旋著,只是飛得太高太遠,我沒有發現而已。它那麽一圈一圈地用整個身子在天空裏畫出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圓,一個圓畫完了畫另一圓時,前面的那個圓就已經看不見了。它越飛越低了,甚至我已感覺到它的翅膀帶起的風聲了。它肯定以爲我已經死了。我便暗自竊笑,便閉上眼睛,想象它會猛地撲將下來,用那利爪撕裂我的胸口,用那巨嘴啄食我的血肉。而它飛舞著劃成的一個個黑色的圓好像已布滿了整個天空,如天網般一點點挨近地面,一種恐懼便隨之而來。我猛地睜開眼睛,而此時它卻已經遠去,已經盤旋著高高地飛入蒼穹,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它肯定在飛近我的胸口的一瞬裏,聽見了我的心跳,窺見了我的陰謀。它被一種陰謀激怒之後就徑自而去了。

我撿到了一根鷹的羽毛。那羽毛根粗如指,毛長若鬓,舉在手中便如一面獵獵飄展的旗幟。在離撿到那根羽毛不遠的地方,有一堆鷹的羽毛和殘骸,骨頭上留有血迹。這是一只鷹的死亡之地。不知道它怎麽會死,但我能想見那死亡的場面一定非常悲壯。它肯定是在被什麽東西擊傷墜地之後,又遇到了別的什麽猛禽異獸,而後就是一場血肉飛濺、驚心動魄的搏鬥。。。。。。直到死亡它肯定都在做著振翅欲飛的努力。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它肯定夢見了一對如天巨翅籠罩了整個大地,成爲天地間惟一的主宰。

其實,沒有人真正見過鷹之死亡。鷹之死始終是天地間的一個謎。一位苦行僧曾這樣告訴我,鷹是不會死的。當它老了,飛不動了,快要死了,就會飛到天上。不幾天,在它曾經翺翔過的那一片天空裏又會有一只鷹在飛翔。你分不清那是原來的那只鷹呢,還是它的化身?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個鷹的永生地,每一只行將死亡的鷹,只要一飛進那片領地,便會脫胎換骨,便會新生,便會重新展翅高飛。那也許就是生的最高境界吧。

那年夏天,我參加過一個陌生人的葬禮。我是去膜拜那些鷹的。它們是草原牧人心中的天使。一座白塔聳立山崗,在一道道經幡的簇擁下,狀若含苞欲放的白蓮。塔邊,幾個僧侶用柏枝煨放的桑煙已袅袅飄遠,用鷹笛吹奏的一支嘹亮的曲子好像穿過了層層岩石和悠悠歲月,已鳴響成惟一的聲音了。古老悲怆的葬禮已經開始。循聲遙望,天際裏已有幾只鷹款款而來。笛聲便嘎然而止。鷹便緩緩飄落。一個人的屍骨與靈魂便隨鷹的翅膀漸漸飄遠。

它總是那麽獨自飛翔,讓大地永遠在它的腳下無邊無際地延伸,讓天空永遠在它的翅膀上無始無終地浩蕩。倘若你看見幾只或翺翔的群鷹,那肯定是在趕赴一次生命的盛宴。小時候,每次望見幾只鷹緩緩高懸時,老人們總說,那裏肯定有生命得到了解脫。它們總是這樣跳著黑色的舞蹈,爲每一個生命的故事畫上一個美麗的句號。讓一切就此結束又就此開始,而後又結束,而後又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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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很美的散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