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有修改版?很簡單,如果你注意看,會發現巴斯卡與蘇萊卡的對手戲,和整個故事應該要營造的氛圍不搭吧?這簡直就是災難!如果這是長篇小說,還可以容許這樣的「緩和」。但這是一篇短篇小說,陰鬱氣氛還沒營造完全就插入一段「緩和」,便會有點「卡卡的」。而且還有一個壞處,就是很難命名標題。當初這篇原本的標題正是〈這夜晚惡夢一個接一個來〉,然而,當我寫到巴斯卡出現,就發覺不妙。最後弄了〈獵殺目標〉這個電影名稱一般的標題,似乎也是不太順暢,不過已經比原本那不能容忍娛樂性內容的悲劇性標題好多了...

現在這篇把那頭中年狼醫生巴斯卡的戲份砍光,順便讓他的存在為我們真正的男主角哀德加帶來一點不安,於是便讓這篇短篇的陰鬱效果更集中了。(我覺得啦...)就讓各位來鑑定哪一篇比較好吧。

這夜晚惡夢一個接一個來

「你信不信我們能幹掉你?」幾分鐘前,安東尼歐‧瓦尼尼指著哀德加‧羅斯瓦特的鼻子罵道。「就算幹掉好了,我繼續給你們金錢資助還有什麼好處?」羅斯瓦特冷冷地說,「不過就是換來財團與黑道掛勾的惡名罷了。」

「你...」瓦尼尼從衣領中掏出手槍,對準羅斯瓦特的額頭,「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羅斯瓦特只是繼續用藍色的眼珠冷冷地看著瓦尼尼的臉,一副大無畏的表情。他真的不怕嗎?不對,他怕死了!只是他相信這樣瞪著瓦尼尼就能用氣勢把他嚇退。他當然明白這樣的想法很愚蠢,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瓦尼尼帶來一群手下,有男有女。(見鬼了,這年頭居然也有女人加入黑幫。他想道。)他特別注意到其中有一名金髮女子,在一群黑頭髮的義大利人中特別顯眼。她一身黑,作喬治‧桑式的打扮,(其實在場每一個女人都著男裝。)雙眼是黝黑的。(像在赴喪。他想。)槍口指著他的此刻,他忍不住又用眼角餘光注意那名女性。那名女性本來兩手抱胸,一臉冷漠的整個身子靠在門邊。此刻她的表情卻顯現出焦慮的意味,交叉的小臂以及互相擺在另一隻大臂之上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忽然,對準他兩眼之間的手槍放了下來。他重又注意瓦尼尼的臉。「我們會討回來的!」撂下這狠話,瓦尼尼領著他的人從那扇木門走了出去。

現在,羅斯瓦特離開辦公室,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仍在為剛才的驚險而心悸。他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前方盡頭的一扇門。(這長廊真的很長。)「哀德加!」背後傳來一名女子的喊聲將他從呆滯狀態中喚醒。他轉身,看見剛剛身在瓦尼尼帶來的手下之中的那名金髮女子追來。他愣了一秒,才做出防備的姿勢。(他把手伸進西裝外套衣領內,握緊外套內部口袋中的左輪手槍。)

「慢著,別拔槍。」女子忽然雙手著地,拱起背,「我是蘇萊卡。」她剛說完,腳一滑,雙膝摔在地面,整張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單膝跪下,右手沒離開口袋裡的手槍,打量著她的臉。「慢著,別拔槍?」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槍?」他話才一出口,便發覺自己的愚蠢。就算是白痴,看到他那般動作,都會知道他有槍。

「因‧為‧我‧是‧蘇‧萊‧卡!」(Be-cause I am Su-lei-ka!)她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出這句話,然後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我相信你是蘇萊卡。」他把右手從西裝衣領抽出來,手裡沒槍。「只有蘇萊卡才會這樣說話。也只有她才會這樣跌倒。」他站了起來,抓緊她一隻手臂,牽著她往牆上靠。「你也能變人形?」他把臉湊近她的臉。不,應該說我沒看過你變成人形的樣子。他想。

「變成人類真的很不習慣...」她顫抖幾下,吐了一口涼氣,黝黑的眼珠褪色現出金色的光輝。「剛剛真的很危險,弄不好你真的會死。」

「你不也混入他們之中嗎?」羅斯瓦特瞪著她的雙眼,「你不怕被他們扒皮?」

她用一種很難形容其中情感的眼神盯著哀德加的臉。

「拜託你...別再跟他們鬥了...」她說。

哀德加繃著臉看了那雙眼睛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道:

「那你怎麼辦?」

「不要再說都是為了我!」蘇萊卡甩開哀德加抓著她手臂的那隻手。「不要再說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的安全!好像我是...小嬰兒一樣!你用不著做這些事!就算你是要為了我做什麼也用不著做這些事!」她幾乎是怒吼著講完這些話──接著是一段讓雙方都難堪的沉默。

羅斯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口氣呼出來,閉了一會眼睛,再用力睜開,定定地看著蘇萊卡的金色眼珠,「這樣說會不會讓你好過一點?」他努力要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冷的,彷彿什麼事都不在乎似的,「我不是為了你,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自己:我自己的名位,權勢,和金錢利益。我這樣說,是不是讓你覺得好多了呢?」他回過身,不去看她那張因內心痛苦而浮現出複雜表情的臉,逕往長廊盡頭的大門走,開門,「砰!」他到外面了。

他一眼看見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於是快步向它走去。

「馬夫,到西十街。」他對馬夫說道,準備爬上馬車。一把槍突然抵住他的太陽穴。砰!原本在長廊上發呆的蘇萊卡聽到了槍聲。

羅斯瓦特往後倒,躲開了子彈──其實沒完全躲過,子彈擦過他的前額,留下一道血痕。第二槍打中他的右胸。馬夫本來還要補上第三槍,不過沒這機會了。羅斯瓦特辦事處的大門被轟離屋子,重重摔在馬路上,隨之衝出一道金色的巨大身影,躍到他的上空。他都還來不及為被轟飛的大門驚愕呢,頭就被一口咬掉。馬兒因恐嚇而嘶鳴,人立起來,急急地拖著馬車奔逃。馬車上,是馬夫從頸項噴出血來的軀體,和落在腳踏板上的頭顱。

金色身影落在地上,是一頭狼首人身──這麼說不太正確──精確一點說來,牠有狼首,狼尾,全身覆滿金毛,體型比狼,比人都還大一截,有狼的後腿,人的手,但指上有爪,掌上有肉墊。不過牠長成什麼樣子又有怎樣的重要性呢?我們的男主角受傷了,正亟待救援呢。

金毛人狼手腳並用地爬向哀德加。在他的右胸口,血在白襯衫上擴散。「蘇萊卡...救我...」他細語著,全身不斷地發抖。蘇萊卡染滿血腥的鼻吻湊向他。他抱住她的頸。她抱起他,用兩隻後腿站了起來。

長老教會醫院門口忽然躺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其實說他滿身是血還蠻誇張的。他不過是額頭上有一道血痕,胸口有傷,從中流出的血浸透了衣服上相應的部份,還有,喉嚨和臉上沾了一些血跡,看起來像是另外沾上的。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的身份。第一個走近他的護理員蹲下來看了看他的臉,「這個流浪漢是誰...老天,是羅斯瓦特先生!」

哀德加‧羅斯瓦特被送上手術台,取出子彈,縫合,總共花了五個小時。手術全程由可敬的巴斯卡醫生負責。他被送進單人病房後不久就醒了。那老巴斯卡醫生來問候過,言談瑣碎無物讓他心煩。院長也進來過,他交代說不見客人。(包括警察。)現在他只想躺著不動。

有人在病房外敲了兩下門,說道:「你有客人,羅斯瓦特先生。」

該死的護理員。他想。「我說過我不見客,記得嗎,護理員?」他口氣冷淡地回應道。外面的人用力搥了一下門,大喊道:「混帳,連你的母狼都不見了嗎?」

怎麼回事?他一時間感到背脊發涼,腦筋還轉不過來,就從病床上滾下來。蘇萊卡...蘇萊卡!

病房門開了。蘇萊卡衝進來,看到從床上掉到地上的哀德加,連忙衝去扶他上床。「不用了,我自己來...我...」即便如此,還是蘇萊卡花了力氣把他弄上病床。她彎下腰,抱緊他,「我來了。今晚我會陪你,以後每個晚上我都陪你過。」她說。

她開始脫衣服。他有些嚇到。首先是西裝外套,(這是哪來的衣服呢?他想。)再來是上衣,(她身體向前彎,臉拉長。)接著是褲子。(她耳朵變尖,冒出毛茸茸的長尾巴。)鞋子被踢掉的時候,金髮女人已經不見了,原處站著一頭渾身覆滿金毛的狼,那才是他所認識的蘇萊卡。

這時他瞥見了另一個進來的人,吃了一驚。那人一瞧見他看過來,就摸摸鼻子,搔搔耳朵,彎腰一件件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才走出病房。

蘇萊卡跳上病床,毛茸茸的身體貼上哀德加,一雙金燦燦的眼盯著他的臉,發現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眉頭皺得緊緊的,才剛要問,他倒先開口問起:「他是誰?」他當然知道剛才那個兩鬢發白,穿著白袍的男人是雷納‧巴斯卡老醫生。他不明白的是,那人為什麼貌似知道這一切。

「同伴。」她這麼說,他就明白了,緊鎖著的眉心也鬆了下來。接下來他們就只是這樣互相緊抱著。

窗外陽光不斷地推移,護士來了幾次,提供餐點,扶他去如廁,這時候蘇萊卡都躲在床下,他也沒忘了切幾塊熟肉往床下丟。很快就入夜了,他在床上睡了,蘇萊卡也在床下熟睡。

大約在午夜時分,病房門突然打開,他們倆同時睜眼。床上的他想,大概是巡房的護士,所以又闔眼了;床下的她則對所謂的巡房沒有任何概念,只覺得很可疑,開始擺出攻擊的架勢。

護士舉著蠟燭朝病床走來,往羅斯瓦特的臉照了照,確定羅斯瓦特眼睛是閉著的,緊接著從懷裡抽出一把手術刀,高高舉起它。羅斯瓦特睜開眼睛。

啊!!!

護士一隻手蓋住他的嘴,就要往他的心窩插下去。蘇萊卡從床底探出頭,咬住她的腳踝。她短促地尖叫一聲,掙扎著要把狼嘴甩開,腿踢著踢著結果整個身子往後倒...

喀啦!喉管被咬斷的聲音。

當巴斯卡打開病房的門探頭看的時候,屍體倒在房間中央,金黃毛色的人狼背靠在病床邊,雙手抱緊發抖的哀德加。「我該說還好只有我聽到嗎?」他說。蘇萊卡瞪了他一眼。

「先等一下,我會想辦法把屍體處理掉。」他頭退出去,把門輕輕闔上。

蘇萊卡用爪撥弄著他的黑髮。「沒事了...沒事了...」她用那從來聽起來都很可怕的低吼聲安慰著他,從來也就只有他能聽出其中的溫柔。「不會沒事的!」哀德加僵直著身體哭喊著,「他們已經開始了!我再想收手,他們也不會罷休的!」

「哀德加...」

「原諒我!」他把整張臉埋入了蘇萊卡胸前的毛髮中。

她把他抱得更緊,「我會保護你的...我保證!」然後她就只是抱著他,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