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好像沒有辦法全部發完
所以就分開來貼……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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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例行的狼嗥聲在城市上空響起的時候,城市停頓的時間明顯地延長了。有時候,傳言很容易就可以擊碎信任。
結束嗥鳴時,黑V突然不由自主地一陣冷顫,同時熟悉的感覺從身後傳來。接著,熟悉的聲音傳入腦海。
“昨天晚上……對不起……”
黑V一轉身,印入眼簾的果然是淩風化爲人類時那熟悉的面孔。
啊,太好了,你沒事!怎麽會,你明明就從懸崖上跳下去了!沒出什麽意外實在是太好了!昨天啊,沒問題的,我很強壯的!伐木場嗎,那更沒問題,我才不想管那種東西呢!
驚呼還沒來得及出口,一大堆疑問和關心便讓黑V哽咽,最終卻連一句都沒有說出口。
沒想到對方卻把她的“沈默”當作生悶氣,急忙說道:“我……昨天太……過分了……”
“不不,沒關係的。”黑V連忙一邊擺手一邊搖頭,同時猛地沈下臉色,低聲接道,“事實上,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淩風終於擡起頭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遠處古堡下的樹林:“不,你不會理解的,至少你還有親人,還有家。”她緩緩地說,以一種經曆過她這年紀不該面對的磨難的語氣。
停頓了片刻,她轉過頭凝視著早已隱藏在厚厚雲層後的夕陽,淡淡地接道:“城市的天空沒什麽值得欣賞的地方,我們下去吧。”
在黑V還在思考那句話的含義時,淩風猛地邁開步子,向高樓的邊緣沖去。這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就連那氣流被攪亂的呻吟都一模一樣……
空氣中頓時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魔法波動,氣流瞬間被打亂,很快又在幾股不自然的風的推動下再次以新的軌道凝聚。雖然不擅長飛翔,或者說幾乎不會飛翔,但身爲飛獸的本能依然爲黑V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氣流組成的圖畫。
圖畫裏的氣流不斷卷動,構成一個個小旋渦。令黑V驚訝的是,淩風的每一步跳躍,都能準確無誤地踏上那當中的一個,或者說每一步都會有一個旋渦及時出現在她的腳下。而那些旋渦,由於聚集了過多的氣流,竟然從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體變成了一個個灰白的氣團,踩在上面就像是踩……有實體的雲?
沒有翅膀也能飛翔啊!黑V在心底驚呼一聲,趕緊展開雙翼跟了上去。
“這很奇怪嗎?”剛降落到附近的高樓頂上,淩風就注意到黑V眼中幾乎快要湧出來的驚訝與好奇,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控制氣流是我們羽狼天生的能力。”說著,她輕輕揚手,頓時,氣流的小旋渦便出現在黑V面前。
“好棒!”黑V不由得贊歎道,雙手捧起那團旋渦。旋渦就像球型的雲團,但密度明顯大得多。雖仍能被周圍的氣流托住不墜落,不過憑那捏起來又軟又虛的實體,實在是很難想象它竟然可以承受一條巨狼的重量。
“喂,你那是什麽表情?別看我長得那麽大,其實羽狼都是很輕的,至少我們的毛皮蓬松而且有些骨頭還是空心的呢。”仿佛是爲了證實自己的話,淩風抓了抓自己挺茂密的頭發。
不會吧,她難道還會讀心術?這回輪到黑V不好意思了。爲了避免出現令人尴尬的臉紅,她甚至一下子變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用臉上濃密的灰毛來遮掩紅暈。
所幸,看來淩風並不會什麽讀心術,注意到黑V突然變化之後,她有些不解地繼續撓了撓頭,一時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麽。
“剛才我想說……”爲了打破過於寂靜的場面,黑V小心翼翼地措辭,“那個……關於森林和伐木場的事,我能理解你……”
“是嗎?”淩風低著頭沈默了一會兒,淡淡地回答。
“嗯,其實我……”這氣氛實在是越來越詭異了,黑V只好一股腦將前一天晚上,或者說當天清晨重新想起的記憶全搬了出來。不過像這樣一下子全說出來,實在是有些受不了。到最後,黑V只感覺兩行熱騰騰的液體正順著自己的臉頰緩緩流下。
沒想到淩風竟然依舊異常冷靜,但是眼中明顯多了一絲同情和哀傷:“你還幸運,至少你還有親人,還有家。”
聽出了話語中的悲傷,黑V連忙問道:“等等,你的意思是……”
“關於森林和伐木場的故事?”淩風幾乎是冷笑著哼了一聲,接著開始講述她那更加悲涼的過去。
原來是這樣……
黑V躺在床上,雙手不斷以一種異樣的姿勢揮舞。在她的上空,小蝙蝠正一邊慘叫一邊大笑,同時撲打著自己殘缺的翅膀,晃悠悠地浮在半空。他身下,銀灰色的氣團正努力凝聚成一個旋渦,托起小蝙蝠還算輕盈的身軀。
“在人類侵略森林的過程中失去親人……”黑V默默回想著剛聽到的淩風的故事,“還真和我有幾分相似呢。”雖然帶著戲谑的笑容,但語氣卻明顯地充滿了哀傷。
說是相似,但是,她的故事卻是悲涼得多……
海血狼森林,原本應該是一座獸族的天堂,但是天堂通常都不長壽——特別是在人類的侵略之下。當想要在青海草原和海血狼森林交界處開辟出一座新生城市的人類遠征軍到達時,作爲守衛森林的古老家族之一,淩風的家族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反抗的戰爭。
碼頭、房屋、伐木場、采石場、“獵人”軍隊的圍攻下,狼群、巨獸、森林大貓的反擊下,戰況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在獸族繼續的堅持之中,人類最終放棄了那片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森林。
但是,任何勝利都必須付出代價。
人類離開了,留給海血狼森林的,是一地的死亡。其中,便有淩風所有的親人……
“沒錯,至少我還有親人和家。”黑V苦笑著,勉強將悲傷的故事趕出腦海。自言自語還沒有結束,突然,空中爆發出一聲小獸的尖叫。慘了!黑V不禁暗道不好,剛才一走神,竟然把托著小殘的氣流給忘記了。
“啊,黑V啊,玩三腳貓功夫的時候就別心不在焉好嗎?”墜落的小蝙蝠直直砸進黑V懷裏,驚叫之余還不忘發一下牢騷。但是很快,他便改變了語氣:“不過,這個魔法真的好棒!”
“那當然。”黑V揮手再次造出了一個小小的氣流旋渦,不過當她打算再次用它托起小殘的時候,那小家夥居然瘋狂抗議不斷亂跑,這實在讓她很受傷,“喂,我不就是初學者而已嗎?有必要那麽誇張嗎?”
但是很快,天生的樂觀性格又讓她暫時忘記了那種被輕視的感覺,轉而變得興奮起來,“嗯,我終於看到飛翔的希望了。”
“沒錯沒錯!”小殘更是興奮,不斷揮舞著雙翼在厚厚的被子上挪動,“下一次你帶上我吧!我也要學!”
他話音還未落,黑V便抱起小殘,給了他一個同意的微笑。
第二天傍晚,正如約定的那樣,淩風早早便在鍾樓頂等候了。當天晚上,或者說從那以後,城市的天空回蕩的是兩條狼的聲音。最初的震驚過後,原海市的居民又漸漸習慣了兩位“城市守護者”的存在。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
當這兩只夜行的生物一同在入夜的城市裏肩並肩談笑風生、在足以阻擋絕大部分目光的高樓頂上跳躍、在深夜的陰影裏體驗守護者那蔑視衆生的快感、在海灘上仰望星辰、在高樓頂感受清風、或是在清晨的海邊欣賞夕陽的時候,黑V總是從心頭浮現出這種期望。
真希望能夠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但是……站在鍾樓的頂端,俯視著整座城市的全貌,黑V不禁深深歎了口氣。這座以工業爲主海濱旅遊爲輔的城市裏,沒有連綿無盡的綠色山丘、沒有生機勃勃的原始叢林。這裏,只有單調的灰色水泥叢林、只有在伐木場的侵略中苟延殘喘的樹林、只有幾乎放滿了涼亭和陽傘的海灘、只有被航標燈和探照燈分割了的海洋和天空……
沒有野獸會喜歡這種地方吧。
希望朋友也能像那些人類習慣她一樣,習慣工業城市的存在……不過,這似乎有些不太現實。
她再次深深歎了口氣,但立即收回所有失落的神態——身後響起了朋友著地的聲音。
“今天去海邊吧。”趁著對方還沒有開口,黑V搶先提議。在這座城市裏,也只有從懸崖上眺望的那一片布滿礁石的海域,沒有人類文明的足迹了。黑V可再也不想看到朋友凝視著灰色的城市、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樹林時那種悲哀的眼神了。
“好好,我喜歡海邊!”小蝙蝠撲騰著一只翅膀在天空中吃力地翻“飛”,同時更加吃力地大聲叫喚。那聲音那語氣實在單純得可愛。也許在他看來,大海僅僅是一個巨大神秘的池塘而已,和城市和文明根本聯係不到一塊兒去吧。
贊同地甩尾之後,巨大的藍色影子如一陣清風從黑V身旁躍過,等她回過神來,淩風已經快要越過最近一座高樓的頂端了。
“啊,等等!”猛然驚醒的狼獸龍立即展開翅膀,乘著風從鍾樓頂跳下。
感受著氣流從雙翼上劃過,黑V卻完全沒有從前那種享受飛行的感覺。
自己太笨了,天賦太差了嗎?爲什麽一個月下來,連那只小蝙蝠都可以把行雲學得那麽好,我卻還産生不了哪怕一片足以托起自己的雲?難道是重量的關係?對,蝙蝠那麽輕,而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正式飛翔過,自然是不像別的飛獸那樣苗條輕盈,所以要讓雲托起自己一定比較難。
不會吧,這麽說,我太胖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剛在頭腦裏産生,黑V就瘋狂地甩頭,甩得沖天的長角和火紅的鬣毛在風中獵獵作響。好不容易擺脫自己竟然長胖了的推斷,她輕盈蹬地,繼續在樓頂跳躍,努力追上自己那些在風中的同伴們。
“你很喜歡大海吧。”看著淩風望向遠處那種陶醉的神情,黑V也不自覺地對著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海露出陶醉的笑容。望著腳下不斷撞擊崖壁的海浪,黑V不由得想到幾個月前的一幕。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嗎?”她注視著當時自己連屠七人的那片海灘。
“噢!”沒想到淩風竟然突然大叫一聲,並做了個誇張的大吃一驚的表情,“你是說那次?”
爲什麽她還記得那個……黑V無奈地將頭埋在手中。自己爲自己默哀一秒鍾之後,她打斷蝙蝠對“那次”的好奇,將話題轉移到另一個方向。“不對,第一次是那天,嗯……”突然想到對方可能也不願意談論那次事件,她急忙打住,只是指了指那片海灘。
不過對方倒是不介意,反而微微一笑示意她想了起來:“原來是那一次啊。”
既然不介意,那多問兩句應該也沒有什麽關係吧。黑V這麽爲自己即將做出的行爲找借口,接著便道出了疑問:“那時候,你……”
雖然黑V還是說不出口,但這並不妨礙淩風理解她的意思。於是這條巨狼坐在地上,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那時候我剛到這個城市,原本看到這個一點也不適合生活的地方時,我是打算立即離開的。那時是在傍晚,就在太陽剛落下海平面的時候,我聽到了你的聲音,也注意到了城郊小樹林的那座古堡。
“也許出於作爲探險家‘職業性’的好奇吧,我很想知道你們是怎麽在這種城市裏生活下去的。但就在我走向古堡的路上,我看見了那些人——那七個人,在海灘上和另一個穿著西裝的人類交易。”
在黑V驚訝的目光中,她一字一頓地接道:“他們在談論你的森林……”
“他們?等等,我記得當時只有七個人……”黑V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
淩風抱歉地吐吐舌頭:“第八個人已經逃跑了——就在我的偷聽行爲一不小心被他們發現的時候。”
不過黑V倒是沒有責備的意思,依然驚訝地問:“那他們……在談論什麽?”
“當時我沒有聽清,只是預感到那絕對不是好事。”羽狼猛地語氣一轉,“但後來我順著氣味找到了第八個人——他是這裏伐木場的負責人之一!”
“啊!”聽到這裏,黑V突然驚呼一聲,“那人果然是你……”
一見對方的神情,淩風連忙道歉。不過如果她知道對方並沒有對橫死的人有任何惋惜之情,反而是在憤憤然回憶那個“口出狂言”的老頭的話,她大概就不會道歉了。
“既然找到人了,那麽……他們到底談了什麽?”憤然回憶一陣後,黑V立即回到正題。
“這個……當時一談起那場交易,他就……我沒料到他竟然會突然抽出一把手槍,所以我也只好……”淩風低著頭回響著當時驚心動魄的情景,“但我還是了解了一點那場交易——那七個人是一個黑幫的雜兵。”
“等等,”黑V只覺得一頭霧水,“伐木場去找黑幫幹什麽?”
“我只了解到了一點點,”淩風無奈地攤手,“伐木場想要擴大規模,它必須得到足夠的人手和力量——他們要‘侵略’的,可是你的森林啊!”
“所以你後來才去攻擊伐木場,想要延遲它擴張的速度……但是……有一點你錯了……”黑V頹然坐在地上,雙眼失神地望向大海,“這不是我的森林,是我母親的。而且,在她離去的那天,森林也已經死了……”
黑V……看著朋友暗淡的目光,淩風只好默默臥在她身邊。
不一會兒,開始步入夢境的城市聽見了一聲狼嗥,那是一聲無奈、傷感、來自曾經那片森林的聲音。
既然已經用殺戮威懾了那些敢於入侵森林的人,那麽,就暫時不要再去想這種悲傷的事了吧……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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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後,當黑V按照慣例宣布夜晚來臨時,淩風也按照慣例降落在了鍾樓的頂端。
不過,有一件事卻沒有按照慣例進行。
討論當日行程的話語還沒有出口,一聲炸鳴猛然響徹北郊的天空。不多時,空氣中也出現了不易察覺的異狀。
“那是什麽?”黑V不禁皺皺鼻子。雖然分辨不出奇怪的氣味,但她也能隱隱察覺到不妙。
淩風更是凝重地擡起鼻子朝向從北郊飄來的風。突然,她的臉沈了下來:“不好,是火藥!”
“什麽!”果然是不好的預感!黑V大喊一聲,只顧著快點回家,便立即展開翅膀沖向鍾樓的邊緣,在淩風趕緊布下的氣流軌道之中向森林飛去。
危險啊……淩風在心裏默念,立即跟上躍入軌道。作爲和人類一直處於“戰爭”狀態下的獸族的一員,作爲一個經常在“戰區”徘徊的探險家,她深知血肉之軀在火器面前意味著什麽。
快到森林的邊緣時,這兩只臉上寫滿了擔憂的野獸猛地停下腳步,失神地望向伐木場、望向森林、望向古堡。高高屹立在山崖頂端的古堡之上,正站立著一條比夜空還黑的狼獸龍,三人高的身軀配上那展開後足以覆蓋整個塔樓的雙翼,向整座森林施加著令人窒息的威嚴。
他憤恨地晃動著長尖刺的長尾,以冷酷到充滿不屑的目光,朝著身下古堡前密密麻麻的火光——那是火把和電筒的光芒!
又是一聲示威的槍響,激起飛龍一陣憤怒的咆哮。那聲怒吼,穿透了城市的夜晚,一瞬間,幾乎所有的燈都亮了。整座城市都被驚醒,緊張又好奇地觀望這場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打響過的伐木場和森林的戰爭。
再近一點,越過又寬闊又空曠的伐木場後,古堡附近的一切變得明朗起來。人類的叫囂和飛龍的吼聲一同傳進了兩只繼續飛奔的野獸的耳朵。
“你們霸占這片森林已經太久了,現在輪到我們了!”這是他們的宣言。
黑V不禁感到一陣從內心升起的寒意。這口號,和四十年前的那句,相似得可怕。連健忘的龍都還無法完全丟下的過去,那些人類,怎麽那麽快就忘記了?那場隱藏在童年記憶中的夢魇,那個母龍舍命護子的悲慘故事,那些人臨走時的眼淚和悔恨,怎麽全部都被遺忘了?
而且還忘得一幹二淨,什麽痕迹都沒有留下……
當第三聲槍響炸開的時候,成年飛龍猛地從塔樓頂一躍而下,出現在對手的面前。與此同時,黑V和淩風也趕到了戰場,降落在人群的後面。
突然看到本應該在安全的地方玩耍的女兒,這位父親憤怒傷感的臉上浮現出關切和緊張的神色,以出乎意料的語氣喊出了女兒的名字。但是現在,這也許不合適。
“黑V•夜紋。”重複了一遍這不可思議的名字之後,人群中傳出奇異而充滿挑釁意味的竊笑,“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原海市守護者啊。”
雖然對“守護者”這個稱號並不在意,但這種瞧不起人的語氣已經足夠讓黑V怒火中燒。腕部的利刃瞬間彈出,指向人群,微微興奮地顫抖。
沒有看出她那幽藍色的雙眼中燃燒的憤怒,看似頭領的人從人群中上前,晃動著一根閃著寒光的長棍,言語中依然滿是挑釁:“你這個怪物,以前殺了我們那麽多兄弟,現在要你血債血還!”
原來是黑幫的人啊,原來是那妄圖侵略森林的伐木場所雇用的黑幫的人啊。
這一次輪到黑V從喉嚨擠出冷笑。她稍俯下身,彈出隱藏在體內的所有骨刃。那些從肩部、腕部和尾尖刺出的利刃,讓她看上去更像一個嗜血的怪物。和所有危險而冷酷的武器一樣,她猛地沖出,揮舞的利刃被火光映照出猙獰的色彩。
然而目標卻出乎意料地鎮定,沒有喊叫、沒有逃跑,反而迎著勢如破竹的攻擊,舉起手中的長棍。
不對,那不是長棍!
當淩風意識到那在電筒前閃著金屬光澤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時,要用喊叫阻止黑V已經太晚了。一陣烈風憑空升起,卷起氣流的旋渦,將黑V生生從進攻的軌迹中撞開。與此同時,子彈擦過獸龍肩上的長毛,裹著足以毀滅生命的殺意,刺進身後的樹幹之中。
而子彈原本的目標,則駕馭著突如其來的救命烈風,安全地落地。
一攻一防之後,三只野獸已成正三角形將人群包圍,個個面露凶光、躍躍欲試。如果他們怕了,逃跑了,那麽這事就此結束了吧,成年的狼獸龍單純地計劃著,但好戰的長尾卻在身後不自覺地搖來甩去。
猛然連續三聲炸響,震得黑V頗爲不快地晃了晃頭。嚇傻了吧,居然把性命攸關的子彈就這樣毫不吝惜地扔向天空。她輕蔑地哼了一聲,隨即擡起前爪做了個進攻的姿勢。
“砰!”槍響的同時,一顆子彈劃過黑V身邊,刺破了前方的土地。
前方?本能猛地在三只野獸的腦海中掀起警報,令人不由自主地不斷顫抖的警報。
“哈哈!”看到剛才還想取自己性命的野獸不安的模樣,疑似頭領的人得意地狂笑,“你們以爲一個黑幫就只有這麽點兒人嗎?”
不會吧……淩風猛地一回頭,果然,身後的森林中正源源不斷湧出手持電筒和槍械、一臉殘酷嗜殺的人類。這一次,換成野獸被人類包圍了。
“你們快到城堡裏來!”成年獸龍一聲緊張而關切的呼喊頓時驚醒了兩只幼獸。但同時,也激起了聽不懂這吼聲的人類的戰意。
以最快的速度凝聚氣流的軌道後,淩風在被人類追上之前騰空而起,越過人們的頭頂,向古堡飛奔。到了那裏就安全了吧,至少,和強大的成年飛龍並肩戰鬥,會比較安心。
當不再擔心會打到同伴的時候,子彈開始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加油吧,快要到了,淩風只能不斷爲自己打氣,鼓起勇氣穿過來自地面的槍林彈雨。一顆子彈猛地從耳邊劃破空氣,激起的氣流和尖嘯的聲音嚇得她一不小心差點從氣流的旋渦中失足跌落。
有那麽一瞬間,真有種想要放棄的沖動。探險家算什麽,當面對的不再是熟悉的自然,那種對待再惡劣的環境、身處沙漠和沼澤時都能拿出的勇氣和鎮定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人類……比任何強大暴躁的生物、比任何殘酷無情的環境,還要可怕,還要致命啊……
幹脆,真的放棄算了吧。瞧瞧他們,瞧瞧自己的同伴,那可是以強大戰鬥力聞名的飛龍啊,自己也只會拖累他們吧……
但是,還沒等淩風真正的減慢速度,子彈就已經率先放棄了追擊。已經安全了嗎?淩風不敢相信地望著幾十米外的古堡和正在和人類對峙的成年飛龍,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向著真正安全的地方沖去。
“啊!”突然,一聲若隱若現的驚恐尖叫從身後傳來。在這槍響不斷的夜晚,呼救聲就像懸崖下海浪撲打沙石的聲音一樣幾不可聞。
呼救聲!
幾乎是沒有做任何的停頓和猶豫,軌道在她腳下生生折斷,延伸至另一個方向——遠離安全地帶的方向。
“黑V!”當看到朋友在人群中苦戰,徒勞地拍打著翅膀凝聚著氣流,但是卻得不到一點上升的力量,淩風懊悔地發出一聲狼的低鳴。
爲什麽,在朋友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自己卻最先想到逃跑?
人群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很快就已經沒有了足夠一條兩人高的飛龍發揮全部躲閃功力的空間。當她身後的人舉起槍的時候,黑V幾乎已經感覺到子彈洞穿身體的劇痛了。
但槍響的同時,一個巨大的身影從天而降,撞開了危險的槍口。站穩後,巨狼張開嘴,用尖利的牙一口咬住開槍者的肩,直接用脖子的力量將他甩了出去。
“淩風,你怎麽……”看到好不容易已經安全了的朋友竟然又跑了回來,黑V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快點過去,這裏太危險了!”
“開什麽玩笑!”淩風一尾巴掃在朋友的背上,“強迫”後者收回自己的話。她拉過黑V,背靠著背擺出了進攻的姿勢。黑V會心地一笑,也舉起手中的骨刃,準備好了進攻。
要用友誼和血肉之軀對抗暴力和槍械嗎?淩風冷冷地苦笑一聲,一腳踢倒舉刀沖上來的小混混。
總算是快要到古堡了……
淩風趁著一拳擊倒一個混混後的間隙喘了口粗氣,同時斜著頭瞟了一眼身後的獸龍。而後者也正在此時抹去了額頭上的汗水,朝著她露出安慰的苦笑。
再加油吧,古堡就在前面了。在用靈敏的狼耳和對氣流的感知捕捉到危險的軌迹後,淩風猛地拉住朋友躲過子彈的襲擊。現在,就是要安慰對方,也沒有力氣和精力了啊……
也許就只差那麽十步、或者五步了。連目測的精力也沒有了。
一陣從海洋吹來的風猛地帶著一股怪異的氣味灌進了淩風的鼻子。這是……她只來得及從內心升起讓她全身寒冷的恐懼,更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
那是枯草落葉在燃燒的氣味!
不要!她在心中呐喊著,不顧危險地扭過頭去,看到的卻是她最不願目睹的景象——古堡在燃燒,不對,是古堡前的空地在燃燒!
無情的火焰,就這樣,無情地阻斷了這兩只幼獸通向安全的道路。
爲什麽,明明已經離得那麽近了,明明已經那麽拼命了,爲什麽?
“淩風……”身後的黑V輕聲一喊才讓淩風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好在這段發呆的時間裏,敵人並沒有進攻,而是……圍著她們舉著刀槍和火把,得意挑釁囂張地狂笑。
但是那些殘酷的人類欣賞野獸不安和絕望的時間也僅僅只有幾秒而已。
“砰砰!”兩聲槍響。
這一次,燃燒的聲音是那麽大,火焰的熱氣是那麽強,淩風根本就沒有感覺到子彈的軌迹。
於是,裹著死亡的子彈反射著快得讓眼睛都麻木了的火光,終於成功地激起了一聲疼痛的慘叫。
“黑V!”淩風只感覺朋友一下子癱軟,跌倒在灑上獸龍鮮血的大地上。她緊張地大喊,同時做了個足以致命的動作——她不顧一切地轉過身,以毫無防禦的背部面對包圍圈,低下頭察看朋友的傷勢。
兩顆子彈,一個深深紮進腹部,肯定傷了內髒,另一個洞穿了翅膀上厚厚的翼膜,留下個觸目驚心的血洞。狼獸龍疼得在地上縮成一團,痛苦地捂著傷口,但這阻止不了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大地。
結果我還是什麽忙都幫不上……淩風頹然坐在黑V身邊,只感覺頭腦裏一片空白。腦海裏沒有不斷擴張的火勢,沒有肆無忌憚的敵人,沒有槍械舉起、大刀磨擦的聲音,只有縮著身體不斷扭動但卻強忍著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呻吟的夥伴,和坐在她身旁擋在所有槍口之前的自己。
又一聲槍響和左後腿上突然的刺痛生生將淩風拉回戰場之中。她猛地跳起,重新面對越來越張狂的敵人。在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而暫時靜止的同時,她趕緊扭過頭察看自己的後腿。還好,只是擦傷而已。
當她擡起頭準備重新怒視敵人的瞬間,她迎上了夥伴的目光。就這一刹那的眼神交彙,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趁現在還不算太晚,你快走吧!”只一眼,她就明白了黑V眼神中的意思,那關切、堅定、冷酷的眼神中的意思。
傻瓜!淩風立即毫不客氣地用更爲堅定的目光回絕。這怎麽可能,要是我就這樣丟下你獨自逃跑,你會被殺掉的!但是,留下來……我們都會死……
那怎麽辦?望著步步緊逼的人群和不斷擴張的烈火,淩風只好舔著依然渴望奮戰的尖牙,無奈地苦笑。
當猛然間注意到夥伴臉上視死如歸的神色時,黑V已經來不及出聲阻止淩風快速將自己扛在背上。腳下的氣流凝聚成旋渦,盡最大的努力托起兩只野獸。在人們或驚訝或緊張或殘酷的目光中,淩風極力把握平衡,準備越過高不可攀的火牆。
火焰又狂妄了許多,不斷噴吐著火舌的烈焰之牆幾乎快要將兩只野獸吞沒。看著那些不斷將自己手中的火把扔向火場的混混,淩風已沒有心思去阻止了。混亂的熱氣流撕扯著救命的風,已經讓她疲於應對。
不管是槍響、掠過鬃毛的子彈,還是抛出的刀和火把,再或是人們惡意的叫囂和挑釁,都已經不重要了。
從出生起就習慣了的飛行,在現在卻是如此的艱難。
好不容易凝聚的旋渦,被升騰的火焰一次次攪碎。每走一步,熱氣都會在腳下開始灼燒。深一腳淺一腳在火焰上奔跑著,淩風甚至可以聞到毛皮被燒焦的氣味。但願那是我的毛皮,她真心希望。
這樣根本無法躍過去。她在越燒越旺的火牆外狂奔,對在奔跑中消失的體力已經不再吝惜了。火牆的對面傳來成年飛龍一聲聲怒吼,讓她不得不放慢腳步。古堡下的戰鬥還沒有結束,就算現在成功越過了火牆,又能真的安全嗎?
她傾聽著背上的夥伴沈重的喘息,很清楚她們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戰鬥了。
可惡……不甘的目光在戰場上遊走,最終定格在懸崖上——那沒有火焰阻擋,也沒有人包圍的懸崖!
突然轉向的風讓火焰也跳躍出一個詭異的折線。
大海上空一定是安全的!在體力快要透支的情況下,她也只能這樣不斷地催眠自己打起精神。不會再有火焰了,槍的射程也不會有那麽遠,那裏一定是安全的!
疲憊、不甘、希望和絕望一起沖擊著她,遲鈍了她引以爲豪的聽覺、嗅覺、視覺和對氣流的感知。於是,當她腳下的槍聲響起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當子彈呼嘯著向她襲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注意到。最終當刺痛從腿上傳來時,已經太晚了。
腳步猛地一斜,但很快氣流就幫羽狼重新找到了平衡。不能停止,只不過是個稍稍比較嚴重的擦傷而已,真的一點也不痛……
但如果子彈狠狠刺進腹部,自我催眠就沒用了。
力量和生命被快速從身上抽走,連意識也開始漸漸模糊了。但……還是不能放棄啊……狼的最後一口氣支撐著淩風,讓她鼓足最後的力量躍出懸崖,奔向更遠的大洋,盡可能地遠離海岸。同時,凝聚一條氣流的軌道,將背上夥伴送向安全的海灘。
而她自己,則最終在火光映照的夜空中劃過一道淒美的曲線,向大海墜落。
就這樣結束了嗎?冰冷的海水湧進肺部,但連咳嗽的力量也流失了。
爲什麽,到頭來還是這樣?從一開始就錯了嗎?森林在面對人類侵略的時候,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嗎?
爲什麽,明明擁有控制氣流的能力,卻只能用來飛行?
爲什麽,風不能用來奪取生命?
爲什麽……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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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V忍著疼痛徒勞撲打著翅膀,但卻絲毫無法改變飛行的方向。緩慢而安全地降落在海灘上之後,她仍目不轉睛地望向夥伴落水的方向。那裏現在已經什麽痕迹都不再存在了,大海的波浪早已讓微小的漣漪消失得幹幹淨淨。
還在苦戰的父親、吞噬森林的大火,她都已經不在乎了。她就只想一直這樣站在海邊,站在這片第一次相遇的海灘上,呆呆地望著海平面。
如果不是拉開槍保險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的話,她也許還要一直這樣站下去。
她憤怒地轉身,卻不慎牽動了被洞穿的內髒,疼得咧開嘴,做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惡表情。
不過這無意的凶相並沒有嚇倒對方,相反,那些人甚至頗爲享受地露出惡心的壞笑:“想不到,想不到啊,原海市的守護者,罪犯的克星,也會有今天啊!”他們越說越興奮,越笑越放肆,槍口、劍鋒和電筒的光芒不斷在黑V身上遊走。
如果是在平時,自己早就沖上去厮殺了吧。可是,現在,發生了那麽多事情,連生氣的心情都沒有了。
所以,當敵人舉起在火光和城市的燈光中閃爍死亡的槍口時,黑V只是輕歎一聲,緩緩閉上雙眼。就讓命運來決定自己該何去何從吧。
然而槍聲並未響起。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大的浪花撲打聲和人們驚訝的叫喊。怎麽了?黑V疑惑地轉頭望向海面。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從心底升起的一陣無法驅散的寒意,連血液都凝固了。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剛才還平整得有如大理石地面的大海,現在卻全然沒有了冷靜的模樣。海水圍繞著一個中心形成巨大的漩渦,就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攪拌大海。沒有風、沒有地震,那股力量仿佛就來自於海洋內部,是海水本身的力量!
在所有目擊者驚訝又恐懼的目光中,漩渦越來越巨大、越來越狂暴。海水翻騰,水霧很快將本應暗淡的海洋映照出城市燈光那詭異的紅色。
巨浪一波高過一波狠狠拍打在山崖上,激起令人膽顫的巨響。空氣也在漩渦之上暴躁起來,被海浪卷成烈風。
等等,那烈風,不是海浪卷出的!
感知氣流的本能讓黑V看見了那風産生的地方,不是海浪最狂妄的漩渦外圍,而是它的中心——那正是夥伴落海的地方。
“台風啊!”那些來自黑社會的亡命之徒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殘酷嗜殺渴望複仇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驚慌和絕望。
不對,那不是普通的台風。黑V沒有理會身後抛下武器奪路而逃的人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漩渦中心——那裏,一條巨狼的影子正在緩緩從大海中升起,伴隨著更加劇烈的狂風。
“淩風……你怎麽了?”深深的不安讓她想到夥伴身邊去,但鞭子似的海浪一次次抽打在她身上,雷鳴似的狂風一聲聲在她耳邊怒吼,令她不得不後退。
你到底是怎麽了?當她看著風浪在空中凝聚出龍卷的形狀,看著城市一向紅色的夜空變成灰黑,看著滾滾烏雲在風暴之上翻騰,看著雷電在雲端和避雷針之間閃耀,不安的關切漸漸化成了不祥的恐懼。
你到底要做什麽!
“淩風!”黑V一聲聲長吼,但很快,呼喚便被淹沒在一聲聲雷鳴裏。她展開翅膀,但混亂而狂暴的風便立即將她掀倒。她在海灘上逃離,沸騰般的巨浪便追上洗去一切痕迹。
當她終於在風和水的撲打下跌跌撞撞登上海堤時,醞釀已久的雨落了下來。那從黑色的天空中落下的雨,那熄滅了大火平息了戰鬥的雨,那幾乎覆蓋了整座城市的雨,那無情地在水泥地上砸打、擊碎玻璃灌進工廠煙囪的雨,就像從天而降的眼淚。
水順著臉上的長毛一點點流進嘴裏,有一種奇怪的味道。但那到底是酸味還是鹹味,她已經無法分清了。或者是,兩者都有。
巨浪就像失控的列車,一次又一次撞在海堤上。站在堤岸上,黑V甚至可以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不斷的強烈震動中漸漸崩潰。她清楚,一旦防線瓦解,等待孤獨面對怒海的原海市的是什麽樣的結局。
不過,也許不需要那麽長時間了。
飓風在城市之中橫行,用斷裂的避雷針作爲武器,一扇扇擊碎大廈燦爛的玻璃牆壁。接著,裹起奪來的桌椅和各種東西的碎片,繼續向下一個受害者進攻。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鳴和不遠處發電廠的爆炸聲響起的同時,整座城市墮入原始的黑暗。
對於人類來說,沒有燈光就等於沒有希望,特別是在這一個充滿了毀滅和絕望的夜裏。在這座不夜城陷入黑暗的瞬間,人類恐懼的尖叫穿透了飓風、海浪和雷電的聲音。站在已經被海浪成功沖開一個缺口的海堤上,黑V望著城市正在台風中漸漸走向死亡。
這座城市快要不行了。
當在心裏默默念出這句話時,黑V猛地感覺到,那原本就滿是天空眼淚的臉上,這一次,留下了自己的淚痕。
畢竟在人類的城市裏生活太久,已經很熟悉這座城市了啊。已經很熟悉在灰蒙蒙天空中努力灑下金光的夕陽,很熟悉入夜後霓虹燈的喧鬧,很熟悉那些隱藏在陰影裏躍躍欲試挑戰法律的罪犯,很熟悉那座小樹林和伐木場……
我生命的最初十三年留在了曾經那片早已死去的森林,但剩下的足足五十年,屬於這座城市。那十三年已經和森林一起永遠消失了,那麽這五十年呢?要和城市一起再次消失嗎?
這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城市,是我的城市。雖然它奪去了母親和森林,但是,它還是我的家。無論口頭上怎麽蔑視這座永遠繁忙的蟻穴,但這永遠是自己的家。
而家園,正在一點點被憤怒的台風拖向死亡。
不行,必須停止台風!
制止的龍嘯被浪吼淹沒,凝聚的氣流被飓風咬碎。雷鳴的間隙,身後傳來鍾樓巨大表盤砸地的聲音。
黑V趕緊扭頭,望向在這座城市中她最熟悉的鍾樓。這座原海市裏最高最古老的建築,正在台風中無助地顫抖。那些被狂風撕碎的玻璃傾瀉在風中,就像在風中飄散的淚水,一圈圈地旋轉墜落。
一圈圈墜落?等等,也許有一個方法,可以讓自己到達台風的中心!
黑V的目光在鍾樓和風柱之間來回,片刻之後,她懷著一種毅然決然的心情,邁向位於城市中心的鍾樓。盡管身後隱隱約約傳來父親擔憂的呼喚,但她仍頭也不回。
從最早發現這絕好欣賞夕陽的地方到現在,也有三四十年了吧。但這是第一次,來這裏不爲夕陽也不爲入夜的宣告;也是第一次,站在這可以俯瞰城市全貌的地方,感到恐懼。
當看到一個可以稱之爲故鄉的地方在自己面前走向滅亡,任何人都會感到恐懼吧。
當故鄉在台風中掙紮,看到象征繁榮的霓虹燈和廣告牌在吹刮中傾塌,聽到閃電擊中的加油站爆炸的轟鳴,聞到生物被燒焦的刺鼻氣息,感覺到曾經堅實的大地在腳下呻吟顫抖,任何人,都會感到恐懼悲傷。
和阻止這一切的沖動。
黑V握緊拳頭,仿佛是爲敦促自己下定決心。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都不是她所希望的選擇。但現在,她必須邁出腳步。
最後一次在心底默念一遍計劃後,她開始了行動。電光下極爲醒目的黑翼展開的同時,狼獸龍的影子消失在鍾樓的頂端。在早已布滿全身的氣流保護下,她沿著台風的軌道一圈圈盤旋,不時震動翅膀和晃動尾巴,改變自己在風中的軌迹,躲過危險的各種碎片。
和一塊原本屬於汽車的地盤擦肩而過,眼睜睜看著它沖進無助的居民區,擊碎脆弱的窗戶,在狹小的房屋內猛地制造出一片升騰的血花之後,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幾乎是耗盡力氣凝聚氣流給了自己最後一次推動,她最終如同魚從瀑布中跳出一樣,離開了危險致命的狂風和暴雨的漩渦。台風眼就好似另一個世界,沒有烏雲、沒有暴雨、沒有飓風、沒有電閃雷鳴。只有頭頂的一輪滿月,冷冷散發著血紅色的光芒。
失去了風暴強大的推力,也耗盡了凝聚氣流的力量,這條勇敢的獸龍極力張大雙翼,在看似最安全最平靜的台風眼裏,直至朝下墜落,朝向海面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很快,黑點清晰起來。不再是個奇怪的小點,而是一條狼的輪廓;也不再僅僅是個輪廓,而是一條藍色的巨大羽狼的身影。
此時此刻,羽狼的那身青毛在電閃和月光下顯得猙獰,那雄獅般的鬃毛威嚴地豎起直指長空,那巨大的狼尾彎曲出痛苦和憤怒的形狀。而那雙紫色的眼睛,在血色滿月下閃耀著足以凍結血液的寒光。
除此之外,羽狼腹部的一個子彈洞穿的傷口,正將大海染成滿月的顔色。
爲什麽,你如此的憤怒,我的朋友?
當黑V認定自己會墜入大海的瞬間,一道出乎意料的溫暖氣流突然在她翅下升起,托住她正停在羽狼眼前的身軀。
“你不要阻止我。”羽狼的聲音如同狂風、如同巨浪,冰冷而暴躁,“不要阻止一座工業城市的滅亡。”
黑V懸停著,極力用溫和的目光迎向朋友的眼睛:“那麽,如果是阻止故鄉的滅亡呢?”
注意到了對方眼中稍縱即逝的傷感,她接著歎道:“我生命的五分之四都屬於這座城市,剩下的五分之一也被深深埋藏在了它的地基裏。我是和城市一同長大的,分享著同樣的土地和同樣的源頭。不管它曾經做過什麽、正在做什麽、打算做什麽,它都有著我所熟悉的一切,它就是我的故鄉。”說到這裏,她不禁哽咽,“你想要毀掉我的故鄉嗎,我的朋友?”
回答她的是一聲狼的嗚咽。
當熟悉的一切都消失,那麽家園也就沒有了。離開海血狼森林時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又重又狠地敲擊在羽狼心上。那時,當發現在眼前茁壯成長的新生森林,在耳邊回蕩的慶祝勝利的歡呼,都已不再是熟悉的樹木,也不再是熟悉的家人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像故鄉、或者說家園,已經消失了,自己的過去已經完全被曆史埋葬了——連自己的存在過的痕迹都沒有了。
無助、痛苦、失落?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心情了。
羽狼甩了甩頭,台風頓時以當初成型的速度迅速衰弱。
“失去故鄉的,只有我就足夠了。”當她再次開口時,黑V所熟悉的那個堅強的淩風又回來了,“但……”她低下頭,同時一顆淚水滴入大海,“這座城市,我再也不會來了。”
這座城市,就讓它成爲一個封存著最快樂與最痛苦回憶的地方吧,永遠……
黑V明白朋友的意思,她沒有挽留,只是靜靜地,看著朋友將氣流的軌道延伸至大海上與城市相反的方向。
如果現在回到原海市,你會看見那裏依舊繁榮、喧嘩、如蟻穴般忙碌。一年前災害的痕迹已經被抹平,重建的建築甚至比以往更加美麗豪華,在夕陽下的反光堪稱璀璨。
只有兩個地方沒有改變。
小樹林中的伐木場在台風中幾乎被夷平,現在也依然是那副落魄廢棄的模樣。而市中心的鍾樓,仍保持著沒有修葺的原樣,破碎的玻璃和殘缺的鍾表孤獨地訴說著一個不爲人知的故事。
每晚的狼嗥聲消失了。失去了古老的從不走時的鍾樓,時間,對於這座從來沒有休止的城市,也再沒有了意義。
鍾樓下的市中心廣場上,屹立著一座新建的雕像。那是兩只野獸戰鬥的石像。
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人,懷著或好奇或虔誠的心情,來到石像下,傾聽導遊一遍遍講述那早已被石像聽過了上百遍的,關於一條灰身黑紋的飛龍鬥敗青毛惡狼,將城市從台風的肆虐中拯救出來的傳說。
這是一座爲英雄所立的石像。
然而,傳說的主角,也許並不喜歡這個故事。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石像立起的當晚,一名一襲白衣的女子,用一把奇特的圓錐狀匕首,在飛龍的臉上刻下了一滴眼淚。
一張插圖——
最後的那個仿佛記錄了事實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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