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我認為,應該要找個地方休息。」宸在城市東南角的一個小角落停了下來,隨意地在街角木箱旁靠著房舍的後牆,看著坐在面前陳舊木箱上的迪米特搖尾巴。

他右腳的傷勢到底怎麼樣?宸極力隱藏想低身查看的衝動,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態度,撇過頭去,用拍去大腿上灰塵的方式偽裝。

刻意避開重要幹道的行進方法,固然減少被衛兵發現的可能,可也因此花上了更多的氣力,走了至少有15哩,就算是穿著鞋底特別加厚的旅行靴,宸還是能感覺到腳掌的酸麻一波一波的從下傳達上來。

「休息,在這裡?你真的這樣打算嗎?」難怪迪米特會提出疑問,因為現在宸他們所在的區域,正是帝恩提拉的渡口區,和迎接來自世界各地船隻的大海港區不同,這個徹夜歡騰的渡口是連接伊瑟克魯達帝國的心臟,帝都—沙席安鐸的門戶,於兩個都市間連接的大運河,只要花上半天的時間,就可以從這裡到達大澤湖……。

「夠啦夠啦,從這裡一定要搭渡船,才有可能安全舒適到達沙席安鐸的事情,你光下午就講了五遍……。」雖然很想脫口而出心中的不耐,少年還是選擇把話吞進肚子裡。

解決眼前的問題,才是最應該做的,而現在這個擱在眼前的程咬金,就是這附近的區域;
帝恩提拉東南方的港口區,正是該城市最大風化區聚落的所在,就算是再如何不經意的一瞥,宸都能從周圍屋舍的縫隙看到對街上,甚至是屋舍內的人們,燈紅酒綠、酒池肉林的腐靡之態,每三個人之中就有一個人是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手舞足蹈,手上沒拿著菸酒的人根本不存在,而這正是迪米特面有難色的最大原因,宸想。

「我真的認為,我們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休息的……。」話才說到一半,迪米特就被宸硬
扛起來,轉身就往街道上跑去,嚇得他趕緊閉緊雙眼,看都不敢看周圍一眼:宸則是看著白狼緊張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沒花上多餘的時間選擇酒館,考量到背上的傢伙,宸相中了這一帶唯一有弦樂從裡面傳出,外頭也沒有脫衣舞孃招攬顧客的店家,同時也是唯一一間高達五層樓的建築。

「呼,睜開眼睛吧,少爺,這一間總可以了吧?」

「唔……這?你想住這裡?」迪米特瞪大了雙眼,幾乎忘記要遮住自己的嘴巴,無怪乎他會這麼吃驚,宸選中的,不僅是帝恩提拉旅遊指南上赫赫有名的店家,還是一間收費高昂、品質卓越的老字號酒樓─帝恩提拉統領貴族,瓦曆瓦斯家族直營酒家,灰羽。

就算不瞭解灰羽酒家有多麼顯赫的背景,單憑一眼看見這間房舍的氣派不凡,就知道口袋沒有足夠深度,是不可能踏進那裏的─特意把其他店家隔開的寬闊前庭(目測約有百步寬),光是這座城市的小型運河就有五道往酒樓的後院流去,小船上載運的各種肉類、酒品都是宸這輩子從來沒有嘗過的佳物,也有的小船上載著的是衣著暴露的雌性培頓,依偎在雄性身上,看著恩客身上披掛的各種首飾,這塊地方的奢麋,完全不是前一段的花街柳巷可以追上的。

「瓦曆瓦斯家族,百年前開始就是大陸西部海域的海盜統領,在金雀花戰爭中發跡,成為伊瑟克魯達最富有的商賈,與薩格斯皇室的血緣關係錯綜複雜……以上資料來自433年出版的<歷史觀測>,這種資訊不用在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帝國人耳邊講,是帝國人都知道這兩群老虎根本就是同一家人啦。」宸得意的賣弄自己的主場優勢,原因無他,現在的自己走了一整天的路,真的該好好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才對。

「那個……謝謝你,宸。」

「喔,不會,等等找個地方讓你休息,房間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藍頭髮的少年才這麼說,銀髮的他,就拿出沉甸甸的獸皮小包磨蹭著對方的臉頰「……嗯。」接過荷包的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飯店門口的虎人侍應十分親切,操著清柔的語音走了過來,是宸一個字也聽不懂的阿菲斯特語言──尼普提語,迪米特則是利用手勢,和侍應聊了開來;由於兩人沒有多餘的行李,侍應只記下了兩人的姓名並由迪米特支付費用後,就將兩人帶到飯店大廳。

「先生,總共的費用是六千烏督,最上面的,房間,可以看到大運河和整片那姆遜平原的房間,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敬請使用房內的,聯絡管子,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這句話是另一個壯碩的老虎櫃員用字正腔圓的科魯達語說出來的,使用著簡單的語彙「……謝謝。」宸笑得有些尷尬,也不由得佩服這些僕役的本事,在這個兩大陸通商頻繁的商業港都做生意,一下子要用語速緩慢的尼普迪語和那些使用方塊狀文字的東土人溝通,一下子又要把舌頭翻轉回靈動流轉的科魯達語,真令人好奇到底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夠這麼地熟練。

「你們國家的主君是誰阿?」

「怎麼?你有興趣?」宸聳聳肩,平心而論,在帕爾達隆那北方,帝國的勢力並不是那麼明顯,大家只知道每年三、四月的時候,會有軍隊過來晃晃,在賽塔教團的保護下,加諾的居民只是以帝國人自居而已,真要論及帝國內部的資訊,只能仰賴那群軍人帶來的零碎情報了。

「霍安皇今年應該六十多歲了吧?在他治理的這段期間,一切都很平安。」這種話一下就會被看穿,真該死,但自己還能說什麼呢?

「欸?那你們國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故,現在的主君好像換人當了喔。」

「喔。」宸實在對這種話題提不起興趣,對加諾的居民來說,真正的皇帝是賽塔教團的教宗,據說他是古代神族血脈的後裔,但,那也只是聽來的情報,就連身處教團高階職位的義父也沒親眼看過教宗一面。

「主神庇佑,現在是由軍部暫代烏伊努吾皇總理國事,一切昌平。」虎人侍應笑著應和道「兩位上賓可先至敝號二、三樓層遊賞,二樓為帝恩提拉唯一政府核可之職業賭場,設備齊全,請一定要來賞光。」說到這裏,虎人頓了一下。「當然,依照現行的法律,未成年人是禁止進入三樓的酒場,不過現在政府軍都在籌備登基大典……。」

「請說重點,先生。」宸對於虎人的長舌感到不耐。

「好的好的,先生,一句話,請好好享受你們的假期吧!」虎人拋出一個微笑,就低頭清點帳目,兩人也在寬敞的大廳裡隨意找了張躺毯,席地而坐。

這下子可以解釋這幾天帝恩提拉神秘的慶典氣息,還有衛兵從下午起就神奇地不再認真追捕他們,原來全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唔,剛剛那個店員也有提到,這裡的登基慶典在三天後才會開始,真是可惜,最熱鬧的時候剛好跟我們錯開了,怎麼會用這種各城市分開舉辦國慶的方法呢?」白狼拋出這個簡單不過的問題,「廢話,當然是怕你們趁機報復,東土人。」宸忖道,兩年前的戰爭可以說是近十年來帝國遇到的最大危機,就算在大陸最北邊的加諾也充斥著肅殺的氣氛,直到現在三個國家之間的人民還是存在著尷尬。

「呿,這種事情我們的年紀也管不著,而且現在我也不想去管。」感覺氣氛被自己弄僵,宸抹抹鼻頭,迴避迪米特的目光。

「嗯……嘻嘻。」銀白狼掩著自己的嘴角「有你陪著,感覺很多事情都變有趣了呢。」

「咳,我想我們還是先到房間裡吧,一身臭汗我會睡不安穩。」宸看著正盯著大廳裏巨型水晶燈發愣的迪米特,心中暗暗好笑,這種晶能燈在帝國四處可見,天花板上這個約有一般路燈三十倍大小的晶能燈不過就是將數千個水晶用鑄鐵吊掛在一起的,這樣的設計除了奢華之外,沒有其他的用途,要充填能源的時候遠比一般的產品還要費時,依照加諾那邊的普遍行情,這燈每年要花上的費用,就高達四十萬烏督。

環顧四周,如果心頭沒有那個入學邀請令自己心煩,呈現在宸面前的景象的確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富麗堂皇,這個全用琥珀色大理石砌成、約有六十尺見方的寬闊空間,中心處是一座水池,一樣用同材質的貴重石材造成,清澈的池水裏,數十尾足有成年人手臂長度的黑鯉自在嬉游,假山上植入的假花假草,長年青綠,你問宸是怎麼看出的,簡單,天底下哪有從石頭長出來卻又不會破壞石頭構造的植物呢?

不過迪米特顯然對這些顯而易見的線索跡象不感興趣,只是一直把視線拋向那座水池,滿臉都是想把爪子放在水裡的表情。「你的腳,到底是怎麼回事?」宸看著白銀狼這時候也不忘按著的腳踝,丟出這個目的簡單不過的問題,自己向來都是不多話的,可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就是和他有著一種像是從久遠的過去就相連的默契,這並不與亞多議會推崇的轉生概念相關,相反地,宸可以肯定,就是在這一世,自己和他是已經認識過的了,只是因為某種……錯覺,導致兩人現在的身份是一面之緣。

不然,怎麼會如此想聽對方說話呢?

「這只是因為我表現得很友善,所以才會讓你有這種錯覺喔,這好像就叫做……既視感。」

「嘖,這實在很失禮。」打消問下去的念頭,又被讀心的感覺讓人作嘔,這個裝瘋賣傻的小德魯伊……想到這邊的時候,宸強迫自己打斷想像,再次拉起迪米特的手說道:「地板很滑,你這樣是站不起來的,等等到了房間,我下來拿些食物上去。」

「嗯……啊!我只訂了一間房間,你不會介意吧?」迪米特緊緊抓著宸的手掌,讓灰狼把自己攙扶起來,「怎麼可能不會介意?不過既然已經訂下去,大不了再想辦法就是了。」宸極力克制自己,一場萍水相逢,怎麼可以信任到這種地步?

等等……如果對方的心思實際上和他想像的完全相反呢?「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共處一室讓他不但能充分掌控自己的行動,就算要下手謀害也是再方便不過……呿!」宸當然明白這種三歲孩子也能理解的窘境,可自己就是這麼天真,踏入了陷阱而渾然不覺。
可自己就是無法做到,斷然拒絕。

「不論如何,需要休息,這點你和我是一樣的,這種事情就之後再……。」這時,一聲清越嘹亮的女嗓劃穿了喧嚷的人聲,外頭廣場上攤販的叫賣聲也淨了下來。

「各位,把耳朵借給我吧!」活潑、清新的女聲,年齡大約是17歲左右,這個聲音被擴音石放送出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那種一貫礦石冰冷的感覺,反而像是一整杯的春天打翻在自己的身上那樣,溫暖。

一開始是用木琴伴奏出輕快的節奏,像是卵石互相敲擊的效果;接下來七弦琴快速的撥奏,輔以小提琴的快板縱橫,像是一頭初長成的雄獅,充滿對生的感謝與悸動,豎起耳朵聽那歌詞,更是如此。

(我曾聽聞 古老久遠的傳奇
勇士不畏困難和艱辛
追尋 他的宿命)

「嗯……。」這是用北方腔調的科魯達語唱出來的,可是就伴奏的曲調而言,這開頭的一段明明是快歌,就在宸這麼想的時候,下一段是這樣的:

(我曾相信 海枯石爛的約定
少女投身命運的賭局
不顧一切 全身全靈 奉獻給你)

不過這一段是從迪米特的嘴巴裏哼出來的,歌詞的意思也是被迪米特重新翻譯過的科魯達語,不得不承認,白狼模仿對方唱歌方式的功夫真的是駕輕就熟,但由於要將語言轉換的關係,填詞的地方總覺得讓人覺得窒礙不快。

「這首歌是瓦魯那一帶的傳說,講述的是一對年輕情侶的故事,過程很悲慘,少年最後變成了……。」沒有興趣在那件訛傳上,宸拉起迪米特的手,「要欣賞音樂,我們可以去更舒服的地方,既然是來唱歌的,不會只唱一首吧?」

一步一步,在她與他的歌聲中,宸背著這個至今無法猜透的「朋友」上了樓,踏實的階梯下,缺少來自故鄉的熟悉,在那扇被各色寶石鑲滿的大門後方,暗藏著自己從未接觸過的躍躍欲試,隔音的效果十分良好,又或許是裡頭的上流人士把持風度的技巧太好了也說不定。

(在消滅敵人之前
在達成目標之前
絕不允許生命就這麼消逝
傳說的系譜 會將 我們緊緊相繫)

「這一段是在說,最後少女藉由少年給予的力量,在魔王的邪咒中存活下來……。」

「迪米特,這個故事的魔王叫做,什麼什麼……照間嗎?」

「不清楚,故事的結尾是光神昇天,只有提到這個,你說的黑魔王是琉次.照間嗎?」

「呃,我覺得今天我們講的話夠多了,等等你先洗澡吧,我還有些事要做。」素雅高潔的大床,那紗帳純淨的像是剛從店舖中買來一樣,不,這樣形容似乎也是一種褻瀆,但這到底還是人間的產物,如果要用更佳的詞語去潤飾,又未免言過其實。

腿上輕柔的手移開,是白狼。

「……好像用那裡的雪做的,但是又不會那樣的冰冷嚴酷,可以取悅指尖的柔軟華順嗎?宸,這床罩真的有這麼好嗎?」迪米特把那些游移不定的想法和盤托出,宸知道這小子又開始調皮,隨手抓起床上的抱枕就砸在白狼的臉上。

「給我去洗澡,偷窺狂。」
「嘻。」

看到浴室的門闔上,裡頭開始出現用木盆勺水的聲響,宸這才比較安心了下來,從隨身的腰包裏拿出袖珍版的聖典起來閱讀,這本小冊子是宸自己抄錄的,就如同所有的體制內教徒一樣,曾經宣示過自己效忠主神的賽塔都要親自抄寫過這部典籍,以紅字書寫的古怪文字所用之墨含有丹砂與自己的血;以黑字書寫的,則是對於紅字的著述,多半是宣示主神威德、敘述主神受日尊所助脫離魔道,降妖伏魔以及信徒該有的教條規矩等等。

(啊……人是為什麼而活?
又是什麼讓我面對生命?)

「嗯……。」說也奇怪,雖然黑字所述語句都是尋常字句,約束、制約、戒律等等索然無味的字句,可這一點就是它奇妙的所在,這些黑字是唯一可以讓他看了那些古怪紅字後,狂燥暴亂的內心祥和下來的事物,若不是身為教徒,必須行五課三禮,他寧願……只看著那些紅字多幾個時辰,那裡面就蘊含著他需要的力量。

吞噬人心的魔性之力。

「不行,好亂。」闔起經本,紅字雖然一字不識,但那些怪誕形體不斷勾引他內心的那塊不堪之處,也是讓他有更多的難言之隱,那個在自己體內的不由分說……。

樓下的歌聲也在這時停止了。

「呵呵,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先洗澡的原因,你流好多汗阿,在練習?」側頭一看,迪米特正坐在小几上用毛巾擦著頭,背對著的白狼,身上披著飯店早先擱在床頭的黑色浴袍,露出的腳踝這次是一覽無遺,十分嚴重的扭傷只經過短短半天,竟然恢復了七八成,讓宸暗暗佩服。

「怎麼,不再偷偷用讀心術了?你到底是怎麼讀取這些心思,用摸的嗎?」

「嗯……怎麼說呢?那是其中一種方法,不過不論用哪種方法,如果對方要藏,那就是不可能知道真偽的,就像是你的父親,會說是父親,也只是我猜的,你和他實際上有什麼關係,我沒辦法知道。」

「呃,也就是說,這只能讀心而已,如果對方要騙你,還是有用囉?」

「大概吧?因為我以前都是用這種方法和森林裏的朋友們說話的,也是來到這之後,才有你對我說,這樣是很不禮貌的舉動。」

「呃,不客氣阿。」尚思索著該怎麼讓話題進行下去,迪米特就開口了:「我希望,從今之後,你就叫我小迪,我就叫你宸,好嗎?」

「嗯?」灰狼的眉頭有點凝重,經過了三秒的考慮才回應;「好的,小迪。」

「嘻,如果是像宸一樣的帝國人,在這個時候會做什麼?」小迪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剛沐浴過的身體,散發花露的香氣。

「這個時候嗎?應該會叫客房服務,或者是看看夜景什麼的吧?」宸摸摸臉頰,才又想說些什麼,小迪居然靠著自己的背就……睡著了。

「真是的,表現出比誰都興奮的樣子,睡著的速度卻比誰都快。」宸輕輕地幫小迪蓋上了被子,敞開的落地窗吹入一陣陣晚春的暖風,讓出身北國的灰狼又開始想念他的故鄉。

「老頭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呢?」別去小迪安祥的睡顏,自己被新鮮感沖開的心情還沒那麼容易止息,在露臺上,來自北國的少年邀請夜晚進入心房,用眼神吸吮著遠野的那一點星散,於大運河那深幽的黑裏,三兩隻蛇頸獸伸出了脖子,乍看之下,宸幾乎當成了那是會動的樹木,以為這裡也有和加諾一樣的樹妖棲息著。

「離家越遠就越離不開,越是遙遠就越是想念。」胸中的心念勒的自己就要不能呼吸,向高的慾念催促少年爬上了旅社的頂峰,月色明,夜在琉璃瓦上分外柔滑,想家,其實是在想人。

「謝謝熱情的大家,帝恩提拉有你們在,就是最可愛的城市,今晚的最後一首歌,就用「相識,就不要分離」獻給大家,有請米特小姐!」接過擴音石的是剛才聽過的同一個聲音,不過這一次沒有小迪幫忙翻譯,宸只能把那個充滿活力的歌聲當作這個城市的呼吸,用來沖淡自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