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犬自治區
簡化,不能取代美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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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08-05-02 07:05 PM 發佈 (1417 查看)
作者:楊照
什麼樣的音樂、什麼樣的歌曲,最能代表歐洲?歐盟的官方選擇,是貝多芬以席勒的詩譜寫的〈快樂頌〉。
歐盟正式選定「盟歌」那天,哲學家海勒(Agnes Heller)寫了一篇一點都不快樂的評論,她沈痛地哀悼,此舉等於「宣告了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樂曲的死亡!」
海勒的意思,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是現代生活中我們有了越來越強烈的「換喻」習慣。太多的東西、太多的訊息搞得我們眼花撩亂、措手不及,為了應付,我們只好「以小代大」。
文學中的「換喻」,講的就是「以小代大」的技巧。將整體當中的一部份,拿來代表整體。例如說「王冠」明明只是國王身上的一項配件,然而文章裡提到「王冠」,指的通常不會只是戴在國王頭上的東西,而是國王,甚至是國王地位與權力的總稱。
現代意識心靈中的「換喻」,則是讓自己擁有了事物的一小部分,就可以創造出擁有事物全部的幻相,例如崇拜明星,因而會購買代表明星的簽名紀念品,擁有簽名紀念品,就像擁有了明星一樣滿足。
換喻創造了擁有全部的幻相
這種「換喻」習慣,創造了大批商品化的機會。任何吸引人的東西,都可以化約製造成可以被帶走被擁有的商品,以小商品取代大整體。難怪現在任何值得一遊的地方,不管是山川麗景或名勝古蹟,旁邊一定有賣紀念品的商店,讓人們不只到此一遊,還假想把帶不走的地點,都裝進口袋裡回去了。
「換喻」換久了,人們也就學會假戲真作,只要掌握到一點點皮毛、片段,就可以說服自己不再需要去征服整體了。
對海勒而言,〈快樂頌〉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第四樂章人聲合唱的一部份。〈快樂頌〉不等於第九號的合唱曲,合唱曲不等於第四樂章,第四樂章更不等於《合唱交響曲》。
困難在器樂人聲不為敵體
《合唱交響曲》不是只有合唱,《合唱交響曲》的意義,是成功地將合唱融入交響曲式裡,讓本來就已經很豐富很複雜的交響曲更豐富更複雜。
然而〈快樂頌〉越是風行,就會有越多人只聽只唱〈快樂頌〉,卻以為自己領略了《第九號交響曲》。簡單的〈快樂頌〉驅逐、淘汰了複雜豐富的《第九號交響曲》
我們將再也無法理解,更不可能欣賞貝多芬為了將人聲放進器樂交響中所費的苦心。器樂與人聲結合不是新鮮事,多少宗教聖樂,包括貝多芬自己做的《莊嚴彌撒曲》,都是器樂混合人聲。稀奇的是人聲和器樂不要作為敵體存在,而要在音樂形式上自然地使人聲成為樂曲的一部份,穿插在器樂中,渾成一體。
貝多芬為了怕人家一聽到合唱,就用聽教堂唱詩班的態度來聽,忽略他交響結構中所做的不同安排,他特別讓樂曲前面三個樂章,純粹只有器樂演奏。前面三個樂章,明明白白只能是一種作品──樂器交響曲。
然而這樣的安排,製造了艱難的挑戰。那要如何在既成的器樂模式中,在第四樂章加入合唱人聲,而能夠讓人家覺得毫不勉強,甚至覺得人聲合唱來得再恰當不過?
人聲合唱挽救了樂曲的錯亂
貝多芬讓第四樂章在一片茫然混亂的狀態下開始。悠遠、不確定的幾個和絃,這裡那裡不連貫地湧冒著,好像找不到應有的位置。接著,不同和絃引出了前面三樂章出現過的片段樂句,還是這裡一句那裡一句。
感覺上像是前面三樂章原本各自井然秩序被打破了,可是卻一時找不到如何安排讓三個樂章呼應成一體的原則。聽到第四樂章前三分鐘,我們擔心這曲子似乎要散掉了,分解成三個合不起來的部分,當懷疑與焦慮升至最高點時,冷不防地,一段簡潔乾淨的旋律,好不勉強地起而收拾局面,沈穩、自信、包容。在旋律之下,早先錯亂的和絃、旋律片段一一歸隊,瞬間,秩序、或說秩序的暗示浮現了。
人聲合唱正式揭露了秩序。如此,人聲合唱非但不突兀,還成為挽救樂曲必要必然的部分。聽眾不會懷疑問:「為什麼冒出這個東西來?」而是鬆了一口氣感覺:「還好來了這麼一段!」
如此悉心精巧的設計,去掉了前面三個樂章,去掉第四樂章前面的混沌,就不可能有意義了。《第九號交響曲》當然不只是〈快樂頌〉,如果有人要用〈快樂頌〉代替《第九號交響曲》,那還真的是場浩劫呀!
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看,其實就連《合唱交響曲》,也都在一個更複雜的「貝多芬後期風格」脈絡中,只是,只能是這脈絡中的一個環節。
田園與英雄在合唱中統合
如果只聽《第九號交響曲》,以《第九號交響曲》代表貝多芬後期作曲,那也是另一種簡化。《合唱交響曲》的風格,一方面聯繫上貝多芬後期一格外沈重艱難,甚至已追求沈重艱難為目的的樂曲,例如他最後一首絃樂四重奏、最後兩首鋼琴奏鳴曲。那種和絃配置,清楚遠離了貝多芬出發時的古典主義範圍,不只預示、甚至引領了未來浪漫主義的風潮。然而讓我們別忘了,同一個時期,貝多芬卻也創作了甜美的《G大調小提琴奏鳴曲》(作品編號九十六),以及許多高度旋律性的歌曲。在這些作品裡,貝多芬一點都不沈重,反而對田園風的優美恬適,再三致意。
這兩種取前期英雄磅礡大異其趣的後期風格,乍看像是矛盾衝突的,然而竟然如此天衣無縫地在《合唱交響曲》中得到了統合。了解貝多芬後期風格的複雜,我們會更驚訝於《合唱交響曲》看似天成的形式背後,有那麼多層的巧思成就。
我們活在具備高度「簡化壓迫感」的時代裡,簡化最可怕的,是讓我們忘記了簡化,誤以為,甚至自我欺瞞認定擁有了全部。真正美好的東西,全部就是全部、部分就是部分,部分不可能代表、更不可能取代全部。
學習看穿這個時代簡化在我們生活上所玩的把戲吧!學習對簡化的東西說:「不!我不能滿意只有這樣部分的享受!我要全部!」別只聽只曉得〈快樂頌〉,試著把〈快樂頌〉放回完整的交響樂曲中,再將《合唱交響曲》放回完整的貝多芬後期風格中,反簡化之道而行,我們才算是真正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