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犺麥隆.庫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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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09-11-20 12:45 AM 發佈 (1428 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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犺麥隆.庫庫格,靜靜地癱坐在地上,如同他平常所做──觀察著,思考著。
夏盡秋來,穆納的左眼此時焰得火紅,大地之母慵懶地半睜雙目,黃金的左瞳與白銀的右眼,於環星穹蒼中俯瞰世界,如同觀星者所熟知的法則,長日將盡,晝伏夜出的巨犬拉格,以他那壯碩漆黑的身體遮蓋住穆納的視線。
終於,夜行之人能不再懼怕母親的眼光,紛紛從影子中躍出狂歡,他們圍繞著他,彷彿如營火般,夜行者在裁決人身邊跳著怪異的祈求舞。
在黃金狼眼的餘輝裡,眼前小人們的黑影瘋狂舞動,為了抓緊身邊這最後一把殘火。
夜緩慢而至。
一個小人踏著輕盈的舞步,站在犺麥隆前面,恭敬優雅地屈身行禮。
「半月所生的孩子、部族的裁決人、尊貴的理性者!終於、終於!」他微笑著。「幫我們送來這麼多、這麼多的旅人!如今裁決者即將變成被裁決者,喔!以黑犬拉哈的牙齒為賭注!地平線端的偉大狼群!最受夜行之人尊敬者,能不能在雙手的血腥與瘋狂的理智下得到夢寐以求的蘋果?」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說不出任何聲音的,但才剛挪動舌頭,就發現非他所想,一如既往,所有在他手下接受裁決者都聽過的低沉嗓音,好似空洞,卻一聲一字迴盪在空氣中十分清楚。
「所以,在長日將盡之時,對我到底安排了些什麼?」他狂氣地笑道,「跑馬燈?回憶錄?還是過去曾葬於吾輩手中所有過往者,都爭相從影子中爬出來?如同你們這群蒼蠅般,圍繞著一盞殘燈而舞?」
「滴答、滴答!那燈所剩不多的燈油正逐漸滴落!滴答、滴答!但時鐘卻沒有繼續滴答走動!這是我們給予判斷者的慈悲與感謝,有你,才有我們,有你,才有我們!」轉了個圈,小人諂媚地說。
仲裁者犺麥隆沒說什麼,只是繼續默默看著、等待著、聆聽著──眼前的小人們歡欣鼓舞、裁決裁決者的裁決者、那細如酒泉滴落,沿著喉頸而下。
他這輩子都在等待中度過,從被稱為裁決者開始──犺麥隆.庫庫格就在無數充滿恐懼的等待中行走著,不過不是他感到恐懼,而是等待他的人感到恐懼。幾乎與死亡畫上等號,他的判斷、他的仲裁、他那金黃色狼眼一左一右如同穆納的半睜開合,如晝夜般,在等待盡頭的究竟是母親穆納的溫柔?還是黑犬拉格那無情的利牙?
即使向來總是暗夜降至,在被遮掩的黑中所感覺到的鮮紅,即使是在怎樣不安的恐懼與掙扎,但裁決者總是如同白鹿與黑犬,這是自然,是在正確不過的自然,無須害怕,無須惶恐,漫漫長日後夜晚必將來臨──而層層黑夜將盡,嶄新一天的破曉。
所有被裁決者皆歡欣地邁向新生。
他默默地等待、默默地思考。
牽手搭肩,夜行之人們繞著裁決者,在長日以盡、在燈油乾枯、在穆納的右眼懸掛、在利劍背叛主人嵌於其喉間之時,哼著古老久遠的行頌,且高或低、與喜以哀、低沉高亢,聽似無盡重複的旋律,卻有細微耳語穿插其中,吟唱著──
裁決之人、半月之子!偉哉父狼以亞哈!
部族仲裁者、紛爭之仲介!遵循律法之歌以思,順從偉大狼之旨意而行!
絕不盲從,昂然挺立,縱使雙手沾染同胞血跡,即使嘴角因審判上揚!
願吾等狼眼如父狼以亞哈公正無私。
願吾等狼耳如母親穆納知曉萬物。
願吾等狼心如飛毛腿邦裘迅捷靈敏。
願吾等狼魂如堅石者加卡嘎剛硬不動。
願吾等狼爪如好戰的依爾提斯永不停歇。
願吾等狼者如探求者阿撤魯沉思自省。
承父狼裁決之人、承半月母愛而生者!
狼群仲裁者、紛爭之根除!遵循律法之歌以思,順從偉大狼之旨意而行!
絕不盲從,昂然挺立,縱使雙手沾染同胞血跡,即使嘴角因審判上揚!
吾等為仲裁者!為是非黑白而生!為行以亞哈之道而活!
永不止息地哼唱著,在光明與影子夾縫處,仲裁者犺麥隆孤身於此,思緒從身邊小人離開,凝望著地平線那一端,看著天上不知已經爭鬥了多少日子的白鹿黑犬,身體感覺已然飄離,但靈魂卻依然重如千斤只能匍伏於地。
他依舊在等待。
殘留在頸子旁那條又深又長的血痕,他還清楚記得,或者說,造成這傷口的兇手,依然直挺地深陷於喉頭間,鋒利的刀子從來沒讓他失望,輕易地切割過芸芸眾生,也輕易地切割過犺麥隆自己,一筆劃過,切開毛皮、撕開筋肉、斷開經脈,直至他那纖細的氣管。
他緩緩向後一跌,靠著牆癱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那傢伙逐漸遠去,在驚訝圓睜地黃金狼眼中,對方灰色的身影如父狼以亞哈般高大,身上的圖騰如探求者阿撤魯般碧綠──
狼者。
犺麥隆驚訝於這世上竟然還有其子嗣存在,但對於自己的死亡,卻感到這似乎早就被安排與預料好般。
腳步聲響起,原本一旁的小人們聽聞此聲,突然間全部恐懼地逃回陰影之中,生者的出現,其氣息令死者自相慚愧。
眼前的狼人只是默默看著他,同一盞燈火正逐漸燃燒茁壯,同一盞燈火卻正要燃盡,兩對眼睛相交,癱坐在地的赴死者狂妄地哈哈大笑,聲音回盪在空洞的碎石磚瓦間,充滿譏諷與自嘲。
「終於來了啊?」上揚地撇撇嘴,犺麥隆說。
該被稱做玩笑還是慈悲?他也不清楚,穆納右眼的淺白光輝下──裁決者犺麥隆與赴死者犺麥隆僅隔一線對望,自己,所有裁決者的第一位被裁決者,仲裁審判將死的自己,是否有資格成為『人』?還是繼續墮落歸於『狼』?
死者靜待生者的判決。
但對他來說,究竟成為哪方無關緊要,雖然他崇尚理智所帶來的一切,此生都試圖學著人類的眼光觀察世界,這群只存於長者們古老歌謠中的至高生命,掌握著理性,以彼此理解勝過互相鬥爭;但他也喜歡身為狼者所擁有,追隨以里奧的氣息、遠觀天上的穆納與拉哈、以腳掌體驗以里薩的身軀──
可是狼人卻如同半月一樣,與輝光所對稱的是影嘆,在試圖學習理解的另一面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焦躁鼓動,他希望能成為人,以宏觀視野與大道來看待這世界;卻也希望成為狼,以自身感官來體驗這世界。
死者聆聽生者的判決,低沉嗓音,好似空洞──
在洞中什麼都沒有。